铜  锁

文/邹光耀

    初冬的夜晚，苏北的寒风逼急了，穿墙入室。枯菊，蜷缩的叶片扑打着窗棂。老头蚯蚓般交错的手臂在不停地颤抖，塑料袋皱巴似的脸扭曲抽搐，嘴里呜呜的叫声惊醒了身边的老伴。她赶紧拧了热毛巾，小心翼翼地为老头擦额头。

    芦苇荡的枪声密密麻麻的，你听见没有？！就跟当年一样唉。

    河面炸开了无数的水涡，枪声、炮声大作，水禽仓皇扑愣愣瞎飞。我苏北新四军一小分队一路疾行向纵队集结，在北庄突然遭遇一大群日本鬼子，双方激烈交火。约摸半小时，双方短兵相接，敌我刺刀对搏，铿锵铮铮，血肉模糊，搏斗异常惨烈。

    他突然发现只剩自己一人在孤军鏖战，就纵身跃入河中，憋一口气潜游了好长一段时间。上岸的时候，对岸密密的枪声好像离自己好远了，一阵剧烈的腹痛一阵天旋地转，他一头栽倒在芦苇丛。

    他满身污泥多处挂彩好不容易睁开了血眼，天空笼罩着血色。周遭静得耳鼓发胀，约摸是天亮时辰了，他躺在两条河道交汇处那一大片又深又密的芦苇丛中，凉气严严实实地包围了芦苇荡。这时，年青士兵嘴角上挂了一丝笑纹。

    妈的，鬼头大刀今儿个还算争气，哐啷啷就劈开了六个鬼子架在脖子上的夜壶，有一个差点齐齐劈成两把瓜瓢，要不是大刀砍成了两截，嗷嗷扑来十几个鬼子的夜壶也叫他娘的卸货……又一阵剧痛，他就不省人事了。

    他闻到了久违的肉香，油灯昏黄的光线里，芦根看见一张美丽的女人面孔正向他近距离微笑。醒啦？`你终于醒啦！别动，你别动！嗯……

    这时，他已躺在干草上的苇席上，头上、手上、腹部已缠紧了纱布，刺鼻的酒精气味搅和着浓烈的中草药味充溢了柴屋。他脸上又有了一丝笑纹。

    你知不知道呀？你的左手少了两根手指，肚子开了口肠子都流出来了，你睡了五天五夜还醒过来了，老天爷垂顾你，你是命大福大的人！

    阿……

    他的眼睛跟随女人打转，她的那双眼睛汪汪的好看。她给他换头上纱布的时候，他看见了蓝印花布领口一段白皙的脖子，系在脖子上一根粗粗的金属链十分耀眼。

    你家？你叫？我是北村李庄的，叫我苇子就是，你呢？

    芦…根…嗨，你脖子上亮晃晃是戴的啥？铜锁呀，我母亲传给我的。哦！

    你伤得不轻！少说话吧。我每天来看一次，时间不定。记住！半月个不能下地走动，拉撒就地解决，安心养伤！别吱声，不要暴露目标，伤口好了找部队去阿！哦！苇子的声音，怯怯生生的。

    他在漆黑的柴屋里睁着眼睛等着门外的急促的脚步声，等待那一豆油灯的光亮带给他眼睛的光明。漫漫的黑夜里，他想那蓝印花布里那段白皙的脖子，想那根耀眼的铜锁链就能愉快地入睡。

    吃的喝的伸手都拿得到，芦根的伤口在迅速地愈合。

    十多天后的傍晚，他听见柴屋外皮鞭抽打人体脆响，在大声地呵斥的嘈杂声中，他听见了有个女人的惨叫声。芦根的耳朵紧贴柴门，始终没听出所以然来，好生失望。

    苇子整天没来，芦根好不失望。第二天也不见苇子的身影，芦根决定趁黑夜冲出柴屋。天又黑了，柴门外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苇子、苇子你怎么了？！芦根喊出了声。苇子慌忙点亮油灯。唉，饿坏你了，真对不起！我……

    芦根已撇过脸去，一声不吭。生气了阿！看我今天给你带来了什么好吃的，呃！好鲜的鲤鱼汤哟。快坐起来。

    我不吃！

    是我不好行了吧。一双温热的小手捂住了芦根滚烫的脸。还真生气了呃！来，赶快吃！热的。

    你怎么了呀！阿！你的脸、手？谁打得，咹！

    柴门外突然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下贱胚子，给老子赶快把门打开，不然老子开枪了！

    苇子跪在高大男人的脚下，双手死死抱住男人的腿杆。

    他是打鬼子的伤兵，你放他一条生路吧！我心甘情愿跟你一辈子当牛做马啦……我求求你，求求你了……气急败坏得咆哮的男人，头戴博士帽身穿黑绸缎的国民党官员抬腿跨出了柴门。

    芦根被一伙人扔在芦苇荡。黑夜里，他在衣兜里摸到一件硬硬的东西，那是一把锃亮的铜锁。

    打完解放战争，芦根已是老大不小的青年了。他无家可回只身一路寻到了那片芦苇荡，可是再也找不到苇子的身影。但见芦花飞扬，寒风猎猎。

    芦根不死心，偏要守住这片芦苇荡，不久，便在这鱼米之乡的地方安家立业。

    一晃五十年，儿女们长大各奔东西，老伴也去世多年。曾经战功赫赫的军人，享受了政府的特殊优抚津贴。他无忧无虑却疾病缠身。     他孤独地驻进了镇里的卫生院，以院为家。

    这年初春，苏中七战七捷纪念馆里，一把展览多年的铜锁被一个银发老太认领取走了。

    芦根知道后，异常兴奋。他兴冲冲赶到纪念馆，打听领取人的联系方式。

    初夏，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人们看见相携相扶的一对老人，他们颤巍巍地向芦苇荡深处走去。

    那把铜锁挂在芦根的枯瘦的脖子上，亮锃锃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