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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山井的硝烟【散文】
2015年06月12日 11:31

高山井的硝烟

/曾 新

 

七十年前的一个春末夏初的一天,我走出混沌,呱呱地走进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最初递给我的是什么呢?不是和平与安宁,不是鼓乐与鲜花;而是遮天闭日的硝烟,是震耳欲聋的轰鸣,是日本军国主义对中国的残忍暴施。虽说,我在这硝烟中幸存下来了;但是,那硝烟、那惊恐、那血腥,似乎注进了母亲的乳汁,长久地渗进了我的血脉,漫散在我的脑际,令我久久地不能排解掉,乃至界定了我今生的崇尚、追求和呼唤——和平!和平!和平!

母亲告诉我,我出生之时,正是日本的近卫文磨再次上台后,确定从所谓“建设东亚新秩序”到“大东亚共荣圈”行动纲领,其侵略野心进一步急剧膨胀,在中国推行残酷的“三光政策”的时候。那时,日本侵略军的飞机已飞到巴蜀进行狂轰烂炸。尤其是重庆和自贡(当时自贡已经建市)。着重轰炸重庆,因为它是陪都,是政治中心;着重轰炸自贡,因为自贡是川盐的主要生产地。那时,中国沿海沦陷,海盐生产地掌控在日本人手里,不能运到内地比如赣、湘、鄂、黔等省份。日本人扬言“淡死中国人”。当时的国民政府要求川盐“争产赶运”。为了支援前线的军费、为了支援缺盐的省份,自贡盐业生产得到了空前发展,所以成了日本飞机轰炸的重要目标。

当时,为了防空,老百姓的房子原本洁白的墙壁都涂成了灰黑色。买不起黑涂料的人家只好用阴沟泥涂抹上。我家坐落在自流井高山井街上的房墙就是父亲挖起我家屋后阴沟里的泥巴涂黑的。说是黑的,其实是花猫遭狗的。好像叫花子穿的衣裳一样,非常难看。

我的父亲和母亲很后悔,因了自己的缘故,让平生头一个“带把儿”的孩子降生在这个不是时候的时候,当爷、娘的对他该是负有多么不可推卸的又实在难为的责任哟!

可是,世界上是没有后悔药卖的,后悔又有什么用呢?预情警报(声音较长,节奏较缓慢)、紧急警报(声音短,节奏急促)、空袭警报(声音非常短,节奏非常急促)天天拉响。每拉响一次,就要撕裂一次我父母亲的心。每次只要预情警报一响,身体羸弱的父亲总是拉着我的两个姐姐,母亲抱着我,跟随着惊慌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的人群跑啊,跑啊……向黄家山跑去。那里有防空的“高射炮”,敌机来了不敢俯冲下来扫射;而且,炮兵对老百姓很友善,对去高射炮阵地周围躲飞机的人都很关照。可往往是还没有跑多远,紧急警报就拉响了,人们惊慌得屁滚尿流地乱窜。这时,沉着的父母亲把我们塞进了附近的岩洞里。说是岩洞,其实,就连半个身子都遮不住。他们就蜷缩在外面,胡乱扯起一把草来掩在头上,真像秧鸡一样地“顾头不顾尾”。顾得着吗?他们心想,要死,就死吧,孩子可不能啊!儿子可刚刚来到这个世上啊!就这样,匍匐着,听隆隆的敌机声,看敌机一群群地、黑压压地从头顶上掠过。就这样,默默地祈祷着: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保佑孩子们啊!保佑我们全家呀!

后来,母亲曾对我说:“那时,你挺乖的,从不哭,好像你也懂得哭声会暴露目标,招来大祸一样。是呀,那时如果有小孩哭,躲在一起的人们就会声音不大但非常严厉地吼道:“掐死他!掐死他!”。母亲说,从高山井到黄家山高射炮阵地的路上有一个“凹岩腔”,紧急警报后再从高山井往黄家山跑的人,往往还没有跑到就拉响了空袭警报,人们就不能跑了,而是就地躲藏。个中,“凹岩腔”是首选,可是容易暴露目标(日本的飞机飞得很低,母亲说有时能够看清驾驶舱里的人),如果这时有孩子哭,大家就会喊把孩子的口捂住,甚至喊“掐死!掐死!”母亲说,当年像这样捂死孩子的事在自流井就发生过好多起。

不过,有时跑累了连个飞机的影子都没有见到,就跟小孩子玩捉迷藏一样的滑稽。但是,预情警报拉响了没有哪个不跑的。

就这样,不几次即把“坐月子”的母亲给拖垮了。父亲说:“以后没拉响紧急警报就不跑了。不要没被炸死,反倒跑死了!”

可是,世间的事总是那样的不尽人意,甚至是反其道而行之。一天,什么警报都没有拉,飞机就已临头了。这倒真应了父亲说的“不用跑了”。实际上也无从跑了。于是,全家人钻进了吃饭的四方桌下,姑且藏身。其实,他们都知道,如果日本人我家的地方丢炸弹了,一张木桌子能顶得住什么啊?

说时迟那时快,顿即,黑压压的敌机将自流井上空的阳光给浓浓地遮挡了,炸弹像倾盆大雨暴雨一样倾泻下来。轰隆隆的爆炸声顿时把新街变成了火海尸场。这隆隆的爆炸声忽又穿过“袜子石”穿过“四十梯”(距我家不到100米),敲击在高山井我家的青瓦房上了。倏忽间,房梁在颤抖,瓦片在碰撞中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房梁下的桌子在颤抖,桌子下的我们全家人在颤抖……

父亲小声地咬牙切齿地咒骂着:“狗日的日本鬼子!”母亲在默默地祈祷着:“救苦救难的菩萨保佑我们吧!”突然,一声巨响,我的两个姐姐心头一激灵,“张耳狂之”相对一觑,忽儿,我们三姊妹又都大声地哭起来;父亲和母亲傻了眼,好半天适才嘘出声儿来:啊!菩萨啊!

这里得说说的是,我的父亲文林原本和他的师傅,也就是我们叫做“爷爷”的刘恒久先生做进出口生意,出口皮毛(羊皮、猪鬃等),进口药物等。自贡遭日本飞机轰炸之前两年,我父亲押送的一轮船出口皮毛,在武汉被日本飞机轰炸而炸沉了,幸好他逃脱了鬼门关,辗转一个月回到了自贡。所以,每每提起日本,他就要恨之入骨地乱骂,似乎只有这样方能出心头的气一样。

再说,警报解除后,我还是不停地哭,母亲适才发现我的右耳朵里渗出了殷红的浆液来……这次日本人在自流井新街和我的出生地高山井附近的轰炸,震破了我右耳的鼓膜,使我患下了终生不治的耳病,不然我初中毕业那年就穿上了空军服装了。这硝烟也是我后来爱上文学而且特别尊崇列夫·托尔斯泰热爱和平反对一切战争的主张。这当然是后话。

警报解除后,适才知道一颗炸弹在距我家仅几十米的四十梯爆炸了……

警报解除后,我父亲去新街看过。那简直惨不忍赌:新街一片火海。浓烟滚滚的大火烧红了半边天,烧了很久很久;死尸遍地,血肉横飞,到处是断手、断脚,连树枝上都挂着人肉、人肠子,“血骨淋当”的、花花朗朗(发音阴平lānglāng)的,怕死人了。

后来,日本飞机在自流井、贡井都抛下了无数的炸弹。比如,贡井今金鱼路中断,即筱溪河堰口左岸往下100米的地方,扔过炸弹,炸出了一个方圆五六十米的大坑,后来修新马路时,这里每每要下沉。

这些,仅仅是日本侵略者在中国犯下的滔天罪行中的一个很小很小的镜头啊!

日本发动的侵略战争给中国人民带来的是什么?是山河破碎,是生灵涂炭,是经济衰败,是文化毁灭,是人民终日在死亡线上挣扎——别的不说,中国的耕牛在这场战争中就死去800万头之多,更不要说伤亡的3500万中华儿女和遭受的5600亿美圆的经济损失了。

日本军国主义对中国和世界人民犯下了前无古人的惨绝人寰的滔天罪行!

在这隆重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和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的时刻,我写上这些文字,并不意味着“记仇”或“复仇”;而是希望我们和我们的子孙们,永远记住日本军国的这些暴行,永远记住那一幕幕在硝烟中上演的历史悲剧。

记住暴行,是为了不再有暴行!

记住历史悲剧,是为了不使这悲剧重演!

我很欣赏著名作家舒芜的一段话:对于日本军国主义、对于法西斯,“我主张要算旧账而不讨旧账,有人赖账的时候,特别要把旧账算一算。”事实是无情的,历史是无情的,事实也是不死的,历史也是不死的,篡改历史面目的人,终将会遭到活着的历史实事的嘲笑,终将会被无情的历史埋葬!

诚然,如果当年四十梯的炸弹稍稍向我家偏移些许的话,那么,今天也就没有我发言的机会了。

来源:征文大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