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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恨【小说】
2015年08月18日 15:34

 

文/曾克平

 

 

 

    随着电视机爆炸一声响, 年过80岁的芮家太婆脑袋一阵轰鸣,不知不觉晕倒在地,人事不醒,眼睛直溜溜地瞪着天花板,嘴巴里咕咕噜噜的话谁也听不懂,保姆一边拨通120急救中心电话,一边通知老太太当局长的儿子。

急救室里忙的脚慌手乱,待在走廊来回度步的芮局长,绷着脸大气不敢喘,瞪了保姆一眼,黑着脸说:“怎么搞的,老太太受了什么刺激,人老话多,树老根多,莫嫌老人说话哆嗦!说你几句,只当耳边风就没事了,何必,这下好了。”

小保姆鲜儿,进芮家才二个月,对于老太太的属性不甚了解,除了闷闷芨芨干活,就是陪太婆看电视、拉家长,也不寂寞。鲜儿憋红脸,急得泪花花直往下掉,自己把饭碗砸了,还到哪里找这好的人家,老太太年纪虽大,腿疾行动不便,眼明耳聪身体健朗,一到晴天鲜儿就推着轮椅陪老太太到公园晒太阳,芮老太把城市角角垴垴摸得清清楚楚,一咕隆咚地跟鲜儿介绍,仙人洞的传说,神女湖的来历……唉!老太太的肚子里有货,鲜儿听得入神,局长夫人是个女能人,开了家上档次的美食中心,家里基本不开火,老太太嚷叫着:天天鱼肉吃腻了嘴,要鲜儿到菜场买抢鲜菜,四月八吃黄瓜,腊月初五吃萝卜。

鲜儿唯唯喏喏了半天,才开口说话:“下午我叠完衣服,老太太要我打开电视,收搜到中央六台电影频道,放的是东京审判,在审判战犯时,日本辨护律师说南京大屠杀是中国人伪造的,日本侵华是为了东亚共荣,气得太婆咬牙切齿。法官问战犯有没有罪,都说无罪。老太太突然从轮椅站了起来,用拐杖使劲戳了几下电视机,事情就发生了……”鲜儿断断续续述完事故的缘由。

“哦!是这样的,错怪你了鲜儿。”芮局长跟司机说:“通知聂台长,在最短时间内把有关日本战犯的资料找齐,由播音员扈娟送到病房,事不宜迟越快越好,别忘了带摄像机。”

司机摸了摸头,不解其意地开车走了……

鲜儿心想:人命关天,东家不一心救护老娘,还在安排局里工作,我看是个工作狂。

广播局的同仁听说局长的母亲大人病危,一拨一拨地往医院赶。

芮局长要医生护士离开急救室,说他母亲害的是心病,心里堵了一口气。他有办法,不吃药不打针,保管“药”到病除。

医生不让,病人到医院就是医生的责任,起码的人道主义得讲,医生手持听诊器迟迟不肯离去。

芮局无奈,对记者说:“开机,扈娟你以新闻语速贴近太婆的耳根,播报日本战犯审判情况。”

扈娟心里“咯噔”了一下,这演的哪出戏,局长的指示得照办。她清了清嗓子,戴上耳机,开始一丝不苟地工作:“现在播报晚间新间,最近在我市发生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家住广播局宿舍八十多岁的芮老太太,在家观看东京审判电影时,日本战犯不低头不认罪的反人类的本性,使义愤填膺的老人一气之下,砸烂了长虹牌电视屏幕,爆炸后昏厥倒地,会发生什么奇迹呢?类似这种情况在老太太家里已经发生过二次,这是芮老太太民族精神的一种体现。请观众朋友随着我镜头,继续关心事态的发展……”

扈娟不卑不亢的播报和柔中有刚的评说继续:“东条英机,生于1884年12月30日,死于1948年12月22日,是日本前首相,陆军上将,甲级战犯……日本投降后自杀未遂。1948年被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判处绞刑。”

病榻的芮老太太一直关闭的眼睛,明显看见眼球活动了几下,险象环生。

扈娟继续着她的舆论导向:“松井石根,生于1878年7月27日 ,死于1948年12月23日,是日本陆军上将,甲级战犯,南京大屠杀的罪魁……1948年作为南京大屠杀的首犯,被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判处绞刑。

同时处以绞刑的还有:板垣征四郎,陆军大将,日本陆军大臣、前关东军参谋长、前中国派遣军参谋长。木村兵太郎, 陆军大将,前驻缅甸日军总司令 。土肥原贤二,陆军中将,特务、日本陆军参谋本部军官 。广田弘毅,男爵,日本前首相 。武藤章,陆军大将,日本前第十四师团参谋长、前陆军省军务局局长。”

当听到七名战犯宣判为绞刑时,突然,听到一声“该杀”的吼叫。

十分宁静的病房里被一种铿锵有力之声打破,芮老太太骨碌一声,从床上坐起吃惊地问:“你们这是干什么?搞得如丧考妣,晦气,七个杀人狂全都推上绞刑台,高兴才是!”

“对,高兴才是,庆祝抗日战争取得伟大胜利。”病房里一片欢呼。

这条新闻经扈娟润色、剪接,还上了央视节目,闻讯后的长虹集团老总,被老太太的民族气节深深感动,专从四川锦阳为老人送台54寸超薄型液晶电视挂在客厅前。

 

 

    一九四三年春,侵华日军占领我东北三省,扶持溥仪傀儡集团,成立所谓满州国,肆无忌惮地继续南犯,长江以北沧陷。三月四日,日本山本茨郎部开始向江南地区扩张,先后十多次轮番轰炸,摧毁船支数艘,死伤无辜百姓千余人,国民党五十三军副军长中弹殉职,几天后石华县城失守,县城内外暗无天日,哀鸿逼野,只看日军骑着高头大马,挎刀持枪,奸淫妇女,无恶不作。

其实,芮老太太不姓芮,姓梅叫雪枣。跑老东那年她只有八岁,心里除了恐慌就是仇恨,“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飞机屙巴巴”。兵荒马乱的家无宁日,天上飞机雾,地下日军追,鸡八入的日本矮子,杀老子中国老百姓象砍稻草,还比谁的刀法准,战刀快。

那是个灰朦朦的一天,小雪枣跟大人一道躲老东,光着脚丫子高一脚低一脚没命的跑呀跑,飞机又俯冲下来了,慌乱中与大人失散。

一群日本军呲牙咧齿的抓住几个逃命的女人,得意忘形的叽呱呱象猪叫。

雪枣亲眼看见被抓的妇女中有她的舅妈、婶娘和同村的俩个十几岁的姑儿,她吓得藏在水塘边一棵老杨树底下,站在齐腰深的水里直打哆嗦。

兽性大发的东洋鬼子,摁倒女人撕开衣裤没遮没挡就干,羞得雪枣无地置容,事后传出几声嚎叫,日本兵活活用刺刀将奸淫的女人戳死,有的肠子都流出一截,河滩上留下几具尸首,几滩鲜血,女人的身上连衣服都没盖一件,躺在冰冷的属于自己家门的土地上,再也没有站起来,可恶的日军接着放火烧毁了村庄,牵走了牛和羊。

雪枣幼小的心灵里埋下了仇恨的种子。她从水塘里慢慢爬上岸,顾不得腿上爬满吸得圆鼓鼓的蚂蟥,求生的欲望使她鼓足勇气爬到舅娘的身边,跟遇难者盖上遮羞布,又艰难地朝村庄爬去。刚才一场浩劫,村子里还冒着黑烟,不时地飘动着火星,几个大胆的男人无奈地泼水自救,雪枣体力消耗殆尽,倦缩着身子失去了知觉。

过了很久、很久,一个女人说:“这女娃子有气,灌点米汤水,兴许有救。”

梅雪枣就是这样落难到芮家的。

农村被蚊虫咬、蚂蟥钉,不是稀罕事。没想到雪枣的左腿下的踝关节,奇痒难忍,终年毒水长流,烂得骨头外露,落下终身残疾,行动不便。解放后,反复治疗以不见好转,医生说她在水里浸泡时间太长,毒性入内,如果不采取有力措施,生命难保,不得不锯掉左腿。

芮家有个儿子叫石滚,比雪枣大五个年头,没有枪高跟着父亲打猎为生, 石华地处长江南岸,有山有水,湖泊纵多,大面积芦苇滩,是野雉、野鸭、野兔栖身的好地方,凭借一杆猎枪,一枝鸟铳,养家糊口,芮家的日子比一般村民过得踏实。

哪里有压迫,哪里有反抗,中国人也不是好惹的,日军驻地经常遭到游击队的袭击,石滚的爹暗地参加了游击队, 是有名的神枪手,芮家成了地下交通站。

一九四四年五月的一天,阴雨绵绵,芮家集中了很多人,商议如何偷袭山本次郎,石滚爹说:“日军防守极严,咱们的家伙老套,几根破烂汉阳造,靠硬拼不行,不如趁端午节多人,混进城见机行事。”

游击队长苗岭同意了石滚爹的想法,指示队员:一切行动听指挥,以摘帽为号,速战速决,仨人为一组,对付一个日本兵,尽量不响枪。

方案确定,秘密进城,大约下午六点,天色渐暗,正是开饭的时侯,石滚爹先将门卫杀死,然后摸进宿舍,神不知鬼不觉地御下枪栓,冲进食堂,锄头、钉耙、大刀、扁担,十八样农具都派上用场,见一个砍一个,一场有序的战斗,日本兵伤亡惨重,就在撤退时,被单独膳食的山本茨郎发现,调来其它据点上的日伪军一路追杀,石滚爹不幸牺牲,石滚一只眼睛被日军跳弹击中险些丧命。

大约在雪枣十四岁时,以就是解放前夕,芮家称了半斤肉,杀了家里唯一只下蛋的老母鸡,俩人拜完天地就圆了房,后来雪枣改为夫姓。

在日军侵华的日子里,中国人整天提心掉胆,惶诚惶恐,芮老太太怎么不恨日本人?

 

 

    芮老太太喜欢看新闻,看完地方台换省台,看完省台转中央台。石华电视台在纪念抗日战争胜利五十周年前夕,播报了一则新闻,由此,发生了一件震动江华的事件,芮老太太一下成了新闻人物:“石华电视台,各位观众,本台记者刚刚发来一条重要消息,曾在一九四三年侵占过石华的日本老兵,组织友好代表团,于今日下午低达石华。”

“见你妈的鬼,友好个屁。”芮老太太抬手几拐棍,把电视机砸得稀扒烂,气呼呼地拿起电话对时任台长的儿子说:“我是你妈,听说日本老兵友好代表团来了,是吗?”

“是的,妈,您是看电视新闻知道的吧?”儿子答。

芮老太太说:“哦、哦,晓得了,我没得事,就问问。什么,还安排的总统套房,真高极,政府把他们当贵宾,只怕是鬼兵,还贵宾呢?你听妈说,把你们台里的车借给我用一下。问我搞么事,你忙你的。今天是你爷爷的祭日,去烧几张纸。”老太太整了整发型,穿得象过节一样,瞒着儿子撒了个谎,带着公爹的血衣,直入政府紫阳宾馆。

她要干什么?

在司机的帮助下,芮老太顺利来到二楼,轮椅行驶的比哪天都要快,包间里能听见“咪西咪西的”狼嗥声。

“奶奶,您到哪个厅?”服务小姐热情地问。

“咪西咪西的哪个厅。丫头你好幸福啊!”老太太用羡慕的目光对服务员说。

门开了,一个男人举起酒杯说话:“为中日友好干杯!欢迎日本老兵友好代表团参观访问,山本茨郎先生请!”

芮太婆后来知道说这话的是统战部的部长。

用什么话刺激这帮无耻的日本人呢?中国话他们听不懂?芮老太太想了很久,突然冒出:“八格牙路,还咪西咪西的,狗日的山本,你跟中国人制造的麻烦还少吗?杀人如麻的山本,我操你祖宗三代,你还有脸到石华来, 石华的老百姓不欢迎你,我让你们咪西咪西,你还我舅妈、还我婶娘,还我这条腿,还我公爹……”说着把血衣摆在山本的面前,扯着山本茨郎要他到烈士陵园去谢罪:“哼,有种的你们到南京去,我看南京人不把你撕成八块抛江喂鱼才解恨?”老太太骂声不绝。

接待办主任好说孬说,劝了好久也不顶用,还挨了芮老太太一巴掌。

她没有泪,只有仇恨。最后,使尽全力将一桌美味佳肴掀个底朝天,愤怒地头也不回地离去。

第二天, 石华电视台从另一个角度,巧妙地插播了这条消息:芮老太大闹宾馆勿忘国耻,当年日军好尬尴狼狈不堪。

芮老太太怒斥日本兵的行为,一时传为佳话,中小学校开展爱国主义教育时,少不了请老太太登台演讲。

 

 

早过古稀之年的芮老太太,生活在和谐社会,精神抖擞,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幸福晚年,夕阳无限好,处处是春光,要是石滚活到现在有多好,少来夫妻老来伴,芮老太太经常回想往事。

“奶奶,我的入学通知来了,您看,录取的是东京大学。嘻…嘻……校园樱花满园,富士山就在旁边,您高兴不!”孙子芮容高兴采烈地把一张圈圈点点的入学通知单递给奶奶,打断了芮老太太的思念。

芮太婆接过入学通知书说:“奶奶只知道北京大学、南京大学,不晓得东京大学在哪个省,乖孙儿,奶奶听说过泰山、华山,我们这里有座桃花山,富士山在哪儿?讲给你奶奶听听!”

“哎哟!奶奶,这都不知道,东京大学在日本国。”芮容想从奶奶手里拿过通知单。

“你说的是不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矮子国。”

“那是历史,过去了几十年的事,您记它干嘛!真有您的。”芮容有点生气。

“容儿,你是不是芮家子孙。如果是,就到你老爷的灵位前跪拜思过之后,奶奶给钱你到南京大屠杀纪念馆去参观,学点历史,多长见识。过去的中国人连猪狗不如,你还去日本,有种的芮容,你敢去,奶奶就一头撞死在你面前。石滚,咱们芮家子孙不孝,怪我平时教育无方。历史,什么叫历史,历史是不能忘的,你这个狗杂种……”芮老太太伤心得老泪纵横,一气之下将芮容的入学单撕得零零沫沫。

门外传来芮局和夫人边议论边掏钥匙开门的声音:“市里派你到日本访问,机会难得,别忘了带几份日本化妆品回来。”

“谁到日本去,一个个都反了是吧?孙子到日本读书,儿子到日本去访问,你们都去,我老了,管不住你们了,等我闭了眼,你们想上天都没人管。”芮老太太肝火发足,起动自助椅回到房间,从此卧床不起,不吃不喝。

无声的抗议,相持了七天之久。

 

 

四年后,芮容从中国政法大学毕业。

芮老太太盼就盼这天,乐得合不了嘴,高兴地说:“今天开个家庭会,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你们,为什么不让你们父子去日本,因为你们没有遭过那种不是人的罪,我们这辈人伤透了心,那叫仇恨,刻骨铭心,永世难忘。我要芮容当我的辩护律师,起诉日本当年残害中国人的滔天罪行,起诉日本兵使奶奶失去了左腿的痛苦。”

“奶奶,事隔七十年,谁能证实您的一切,我们做律师讲的是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淮绳,涉外官司尤为注重这一点。”芮容说。

老太太胸有寸竹地对儿子和孙子说:“这个好办,你到电视台出个告示,比我大的象八十大几岁、九十岁的老人在石华不少于几十人,他们都是的证人。你们一个一个的采访、录像,把影视资料交给芮容,有用的就留下。”

“妈,您的想法是好,恐怕难度太大,容儿可能会辜负您一番苦心,再说国家一直很重视改良中日关系,两国领导人互访,您这样做,会不会冲击国家利益。”芮局有所担心。

“这个你不懂,还亏你是国家公务员。1972年周恩来总理与田中角荣签定了中日友好协定,免除了日本的战争赔款,显示中国人的大度,高风亮节,告诉世界爱好和平的人们,我们不要战争,一定要牢记历史,世世代代勿忘国耻。你难道不请楚,民间的诉讼一直没有停止,矿工苦力事件、化学毒气弹事件、遍及亚州各国的慰安妇的声讨事件,包据参拜靖国神社的事件,困扰得日本历届首相焦头烂额,这些问题处理不好,就伤害了亚州人民的民族感情,不然谁愿意跟魔鬼打交道。你们搬起手指数一数,从1949年新中国成立到现在,日本换了多少首相,现在又来了个张口闭口说胡话的家伙,执政寿命也不会太长。芮容,这个案子你接不接?”芮老太太说得有理有据。

芮容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奶奶说:“接,这个官司我接,一定还奶奶一个公道。关于赔偿问题,您有什么要求?”

“赔偿,我要什么赔偿,我的日子过的比谁差,是缺钱花,还是少衣穿?我要日本政府在《人民日报》和中央电视台,向过去受苦受难的中国老百谢罪认错,不再去靖国神社参拜杀人犯。你们知道吗!战争给百老娃带来多大伤害?受害最深、体会最深的是咱老百姓啊!哪个家里没有一本血汗帐。”芮老太太说的很激动也很理智。

芮容联系上了日本华人律师事务所,开始张罗法律文书、影视资料和证人证词,一个浩大的民间诉讼团组织在即。

蓝蓝的天空飘动着白云,银机从上海虹口机场起飞一直向东,芮老太太望着舱外,百感交际,我一个残疾中国老太太,也能踏上了你的国土。

她为自己强大的祖国而骄傲,她为能活在新中国而感到自豪:“石滚,你随我来吧!”

来源:征文大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