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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兵张二胜【小说】
2015年08月18日 15:39

老兵张二胜

/黄德文

 

 

成片成林的翠竹,环绕着青瓦白墙的院落。这是典型的川南民居。正屋有七间靠山坡而建,坐北朝南,正中一间大堂屋为张黄两家共有,供奉着各自的香案神龛。以堂屋中轴为界,东端三间和转向往南延伸的三间厢房为黄氏人家居住,西头三间正屋和与东头黄家厢房相对的两间西厢房,分别住着张家三兄弟三个家庭。

公元1961年,夏日的夜晚,微风吹拂,竹梢摇曳,竹林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四周蛙声起伏,整个犹如和谐的交响乐,令人陶醉。院坝比闷热的屋内凉爽。12岁的德娃舒适惬意地躺在三条长木板凳搭起的凉竹板上,望着忽闪忽闪眨着眼睛似的星空,觉得暑假真是悠闲快乐,高兴地亮起嗓子来:

向前向前向前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脚踏着祖国的大地……

 

正当德娃唱得起劲、稚嫩的童声愈发高亢洪亮的时候,一个沧桑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在那里干吼啥子。”

德娃赶紧从凉板上坐起身来,双腿一收,屁股旋转九十度,一看,是邻居张二胜坐在他家门口。德娃很不高兴这个半篶子老头扫了自己的兴,什么“干吼”,心想我的歌声满不错的嘛,学校音乐老师还重点培养我哩。但是,德娃还是按照平常大人的吩咐称呼:“张表叔,这是我们老师才教的歌哇。”

“桃呀桃杏花

李呀李子花

抗日的英雄人人夸

桃呀桃杏花

李呀李子花

抗日的英雄人人夸……

张二胜可能想起了什么,也可能德娃的歌声触动了他哪根神经,扯起了干瘪的破嗓子。

德娃一听,问“张表叔,你唱的啥子歌哟?”

“啥子歌,当兵时的歌。”张二胜回答。德娃听大人讲过张二胜曾经当过兵,但当的啥子兵就不清楚。“张表叔,你以前当过啥子兵哇?” “远征军。”张二胜回答。“远征军?就是长征时的红军吗?”德娃又问。张二胜笑了,“啥子红军哟,是国民党的兵。”“哦”德娃又问:“国民党的远征军是干啥子的?”张二胜见德娃挖根挖底的问,“嘿”了一声说:“哪是啥红军。那是到缅甸去打日本鬼子的。”德娃还头一次听说国民党的队伍到什么“缅甸”去打日本鬼子,“缅甸,缅甸在哪儿?”德娃半信半疑地继续问:“真的吗?我们老师没讲过啊。我们看的书,都说的是共产党八路军打日本鬼子。我晓得平型关大战,晓得敌后武工队,晓得平原游击队,晓得杨靖宇赵一曼,就是不晓得有啥子国民党远征军打日本鬼子。”

德娃的一席话让张二胜一下冒起火来:“你读的书没讲,就不等于没有。你不晓得的事多哩。你不晓得我们远征军,不晓得我们的戴师长安澜将军,不晓得我们打到了缅甸,不晓得我们在松山打得好艰难、死了好多弟兄!”越说越激动,最后接连不断地使劲咳嗽起来。张二胜大声武气的的声音,惊动了德娃的阿婆(奶奶),她连忙从屋里出来:“德娃,你咋子让你张表叔冒火了?走,回屋睡去。”接着对张二胜说“你不要跟他说,娃儿不懂事。”拉起德娃就要进屋。德娃不好意思地对张二胜说“张表叔,我不晓得就得罪你了,对不起。”半途还回头说“张表叔,我哪天还要听你讲远征军打鬼子的事哟。”只听张二胜在背后说“看我高不高兴。”

德娃跟着阿婆回到屋里,问起了张表叔的事。阿婆说张二胜是去当过兵打过仗杀过日本鬼子,惹了一身病回来,脾气也怪了。“你就少去惹他冒火好不好。”阿婆对德娃说。

听大人们讲,张二胜与德娃家沾亲带故。在德娃眼中,张二胜是一个怪人,不讲究卫生,不下地干活,农活都是他老婆和一个比德娃稍大几岁的癞疤儿子打理。平日里,张二胜只是坐在他门前用晒干的谷草编打草鞋,逢场赶集时提到兴隆街上去卖。只要手里有了钱,就去小店里喝酒,经常是太阳要下山了才东偏西倒的回家。晚上,他睡不着觉时,就躺在床上左声瘪气地吼几句川戏。对他提到的远征军,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德娃这些学生娃儿哪里听说过!

这晚,德娃躺在床上想了很久,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一天下午,天下了雨,德娃和堂兄从街上往家回,半路上见到一个人倒在泥泞的山坡路边。兄弟俩急忙上前,一看是张二胜,满身是泥,醉气熏熏。德娃和堂兄赶紧把张二胜扶起来,问“张表叔,你没事吧?”“妈的,老子咋跩倒了呢。”张二胜的嘴里喷出恶心的酒气。“走,我们牵(扶)你回去。”德娃兄弟俩一边一人扶着张二胜一步步地向山坡下的竹林里走去,家,就在那片竹林里。

第二天的下午,德娃看见张二胜坐在他家门前的木凳上打草鞋。他面前有一木架子,上面钉有几根铁钉,并排绷着四根黄麻绳。只见张二胜从脚旁的一堆谷草中抽出一束束来,用双腿夹住,再用那粗糙的双手掌心相对搓几下,就塞进那黄麻绳中间,用力挤压,如此反复动作,弄出一双双草鞋来。德娃站在旁边正看得入神,张二胜头也没抬地说“德娃,你看得那专心,有啥子看头。”德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坐嘛。”张二胜向德娃呶了呶嘴。

德娃见张二胜心情不错,也就在旁边端过来一张竹椅坐下。“张表叔,我还想听你摆龙门阵哩。”“摆啥子?”“就摆你远征军打日本鬼子的事。”“你真的想听?”张二胜停下手中的活抬头问。“嗯。”德娃应道。张二胜用手揉了揉自己昏花的眼睛说“我摆起来怕会吓死你哟。”“我不怕。”德娃俏皮地做了个鬼脸笑了,心想哪有摆龙门阵会把人吓死的!

“呀,过去快二十年了,我还经常做恶梦,打鬼子时那血淋淋的样子把我吓醒哩。龟儿子日本人!”张二胜狠狠地说,嘴里溅出了飞沫。

“德娃,你去把我的烟杆拿来。”张二胜摆起了架子。“在哪里?”德娃问。“烟杆和水烟、洋火都在屋头的桌子上。”张二胜又补了一句“还有纸捻。”

德娃进到张二胜屋里,见屋中央有一张砍缺了角的八仙桌,靠东墙和北墙各有一张破旧的木床,床上的毛蓝布被子都没叠,乱七八糟的摆在那里,破了几个洞的被套露出黑黄色的棉絮十分显眼。进门右手方,一道门通向厨房。德娃扫了一眼,见二胜的老婆正在灶台后面的石砌猪圈前吆喝着往猪槽里舀潲水。“张表叔娘。”德娃礼貌地打过招呼,觉得屋里的气味有点不舒服,就赶紧从桌子上拿了烟杆水烟洋火纸捻出来,递給了张二胜。

张二胜含上烟杆,点燃烟斗里的水烟,吧嗒吧嗒地抽了几口,惬意地抬起头。随着他那缓缓的呼气,烟雾徐徐的从两个鼻孔中散出。“好!我給你摆摆远征军打日本鬼子的事。”张二胜来了精神,眼睛闪出一丝难见的目光。

张二胜慢慢回想,说话断断续续,悠悠长长,象一根丝线,穿越时空。

 

民国二十八年农历八月二十八日(1939年10月10日),张二胜和母亲一大早从距自流井市区30里的家中出发,到姐姐家去。二胜的姐姐张大秀两年前经亲戚做媒,嫁到了自流井郭家坳郑家。姐夫郑义银在郭家坳盐场当烧盐匠,姐夫的父亲也在盐场当辊子工。头天,郑家托人带来口信,称张大秀坐了月子,生下一男孩。张二胜的母亲立马到兴隆场街上买了5斤红糖,让二胜的父亲和两个弟弟在家,叫二胜第二天随她一起进城去大秀家。这天,二胜挑着担子,一头的箩筐里放着红糖和几十个鸡蛋,另一头箩筐内是被捆着双脚和翅膀的两只大母鸡。母亲走在前头,二胜耐着性子跟在后面,翻过“十狮九回头”几座山岭,爬上滴水岩,越过周家坡,跨过洗脚河,半响午时分到了自流井河对岸的垒柴口山顶。娘俩下到在半山腰的石阶上坐下歇气,只见釜溪河自北而下,流过善后桥到张家沱转了一个九十度的大弯,从垒柴口山脚向东流去。二胜和母亲只要下了山,向西沿着釜溪河到了张家沱,迈上北面的公路就是双牌坊、海潮寺,再往前走不远路就看得见姐姐的屋了。“我们又走吧。”二胜娘起身招呼二胜。二胜刚要把箩筐挑在肩上,就听见河对岸传来“呜—呜—呜”的警报声。二胜娘俩还没明白是啥子回事,就听见一阵轰鸣和刺耳的声音。只见一架接着一架的飞机从头顶上掠过,二胜从没见过这场面,正扬起脖子看稀奇时,耳边就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阵阵爆炸声,紧接着张家沱、海潮寺和郭家坳盐场一带、河对岸缪沟井、雨台山等处腾起了火光,冒起了滚滚浓烟,人们哭喊着、尖叫着、狂奔着。二胜娘俩一下瘫坐在石阶地上。

震耳的轰鸣没有了,四周仍是呼天呛地的哭叫声、呼救声。二胜醒过神来,急忙抄起担子喊:“娘,快走!”娘俩一路奔去,只见张家沱、双牌坊、海潮寺一带的房屋被炸得乱七八糟、一塌糊涂。有的人边咒骂着边泼水灭火,有的人在废墟中哭叫着翻寻着。平日里繁华的双牌坊至土地坡的复兴路大街,房屋几乎全被炸光夷为平地(从此,人们称复兴路为“光大街”)。街边的树梢上竟然挂着被炸死者的肠子和碎布条,地上散落有不少尸块,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其状惨不忍睹。盐场那些高耸云天的井架,有不少坍塌得不见了影子。二胜一手把着肩上的扁担,一手拽着母亲,跌跌闯闯地奔到大姐张大秀家时,母亲一下昏倒在地上,二胜也一下惊得说不出话来。姐姐姐夫的房子没有了,变成了一片废墟和一个半人深的弹坑。“姐呀!姐!”二胜急忙甩下担子奔了过去,箩筐里的鸡蛋全碎了,两只母鸡噗噗噗地翻腾出来在地上咯咯乱叫。二胜透过浓烟和灰尘,看见了姐夫郑义银扒开倒下的屋梁椽子板,拉出了大秀和她怀里紧抱着的婴儿,“大秀啊大秀啊”的哭喊着,头不停地直往地上磕,额头上有好几条口子渗出的鲜血汨汨往下淌。二胜过去一看大姐和侄儿血肉模糊,伸手一摸,早已没有了气息,便拉住姐夫不让他脑袋再磕,两人抱头大哭。二胜母亲这时昏醒过来,边往这边爬边哭喊着“大秀啊大秀,娘来看你了,你咋了?你死了没有?”当她看到大秀和小外孙儿的尸体后,一下扑过去倒在女儿的身上,又昏死了过去。不久,郑义银的弟弟义军上气不接下气地从培德中学跑回来,哭着喊“哥,我们的房子咋没有了?”郑义银站起身哭着说:“全炸平了。”接着又哭诉道“我想到你嫂子昨天才生了娃儿,今天就没去井灶上烧盐,准备在家給你嫂子杀鸡炖汤。我正在院子里磨刀,那狗日的飞机就来了,还没回过神炸弹就落在了房顶上了。呜——呜——。”“那嫂子呢?”“和娃儿一起都死了。”义银呜呜地哭着回答义军。“那娘在哪里?”义军赶忙问。郑义银额上渗出的血水与泪水混合着直往下淌,他抹了一把哭着说“娘跟我说她上街去买米,还没回来。爹在大来井干活路去了。你快去找。”义军也呜呜地哭着,转身飞跑去了。

后来,义军哭着回来说爹和娘都被炸死了。郑义银听后极度悲愤地吼道:“老天爷啊,这到底是啥子世道啊!老子总有一天要报仇啊!”“对,报仇!”二胜放下刚拼命摇醒的母亲,从蹲着的地上猛地站起来也吼道。“报仇!报仇!报仇!”义银义军和二胜一起吼起来,周围的人也纷纷喊出了“报仇!报仇!报仇!”,愤怒的吼声在盐场上空久久回荡。

从此,郑家只剩下义银义军兄弟俩,住进海潮寺的一间偏房里。义银仍在井灶上烧盐,14岁的弟弟义军没再读书,跟着哥哥在盐场里打杂。二胜的母亲悲愤交加,回家后一病不起,不到半年就离开了人世。

 

当时的自流井,与西盐场的贡井合为一体刚建立“自贡市”不久。自贡,是抗战以来特别是国民政府从南京撤到重庆以来中国大后方的工业重镇,在抗战中的战略地位和经济地位十分突出。日本军国主义为了尽快灭亡中国,在对重庆狂轰滥炸的同时,自1939年10月10日至1941年8月19日,在不到两年的时间内,出动了7次17批共计483架次飞机,对自贡盐场和市区平民进行了野蛮的狂轰滥炸,投下炸弹1544枚,其中燃烧弹465枚,炸死365人,炸伤773人,炸毁房屋1101间,炸塌房屋354间,烧毁房屋1330间。在日军的狂轰滥炸面前,英雄的自贡人民不屈不挠,巍然挺立。作为后方唯一产盐要区的自贡盐场,“成为战时特需之使命”的主要关键,大量增产和急剧增加的盐税,有力地支撑了战时政府财政,担负起了国难当头挽起危局的历史重任。

民国二十九(1940)年初夏的一天,18岁的二胜挑着两大捆竹蓖条进城卖,送到郭家坳盐场后去见了郑义银。郑义银告诉二胜有队伍来自流井招兵,号召大家上前线打日本鬼子。义银问“二胜,你想不想去?”“姐哥,你要去吗?”二胜反问道。“去,我恨死了日本人。”义胜坚定地回答说,“我和义军都商量好了,都去”。二胜想了想说“去吧,反正在屋头的日子也不好过。”义胜高兴地拉起二胜的手说“好兄弟,真的吗?”“真的。姐哥到哪里我就到哪里。我还想給姐她们报仇哩。”义银在二胜的肩膀上一捶说“好哇,我的好兄弟。”二胜也高兴地说:“姐哥,我就回去了,后天来找你。”

二胜赶紧回家,把自己要跟义胜兄弟一起去当兵的事讲給了父亲听。父亲张子成闷了半响没开腔。吃晚饭的时候,父亲当着二胜的两个弟弟对二胜说:“二胜,你就当兵去吧。”弟弟老三老四异口同声停下筷子“啊”了一声,瞪大眼睛望着二胜。“嗯,我要去給娘和姐报仇。你姐哥他们都要去。”一听“报仇”,十五岁的老三也要跟着二哥去当兵。二胜说:“老三,爹年龄大了,老四还小,屋头还要靠你顶起照顾呢。”张子成说“都不说了,先就让你们二哥去吧。”

第二天,二胜闷声在家干了一天活,再找出了两件换洗衣裳和母亲生前用过的蓝布帕,打成包袱放在枕边。第三天吃过早饭,强忍泪水与父亲和两个弟弟告别,把包袱往肩上一搭,蹬着草鞋迈出了家门。

 

釜溪河北岸,一条大街从双牌坊下面的善后桥起到灯杆坝下面的竹棚子,足有两里多长,人们称“新街”。新街东段有一座占地面积近4000平方米的西秦会馆,后倚风景秀丽的龙凤山,前临繁华热闹区,殿阁巍峨,造型奇特。大门左右两侧各有一尊高2米多的石狮,一雄一雌,突目隆鼻,身披卷毛,四爪锋利,正身向外扭头相望,张口作嘶吼状,颇显威严。进武圣宫大门、有用廊楼相接的献技楼和两侧的贲鼓、金镛二阁,与后面的抱厅相望,构成四合院落,中间是开阔疏朗的庭院。往内从左右两侧上几级石阶,入参天阁,客廨列居左右,配以水池花圃,后为中殿。再穿门而入是正殿,两侧有内轩、神庖。每一建筑内部由几根大柱承托各种横梁,组成坚实的框架,上建外观奇特的复合大屋顶,有歇山式、硬山式、重檐六角攒尖式和重檐庑殿式,其造型重叠、配合使用。檐脊屋面相连,翼角起翘似飞,挺拔高昂。精美的木雕、石刻、彩绘、泥塑遍及全馆,疏密得体,雕刻的人物花鸟栩栩如生、维妙维肖。整个建筑群自北向南、由前至后,层层叠叠,逐渐升高,形成了一处有纵深、有立体、有层次的建筑群,给人一种以结构分明、布局规整有序和气魄雄伟的感觉。

这里是中华民国自贡市政府的所在地,招兵站也就设在这里。

二胜和郑义银郑义军来到这招兵站,报名参军的人在西秦会馆大门两侧的石狮子前排成了两路长长的队伍。两个报名点各有几名当兵的在忙着登记。二胜和郑义银顺利的报了名,当轮到郑义军报名时,那当兵的一看他身材瘦小单薄,问:“你也是来报名的?”“嗯。”义军答道。那当兵的上下打量义军“你这样瘦小,不行。”“我有力气,我能吃苦。”那当兵的不理会义军,喊道“靠边去。下一个。”义银和二胜见了,赶紧站拢来说情:“长官,他是我弟弟,給他报个名吧。”“长官,让他报个名吧,我们是一起来的。”这时,从旁边过来一个军官模样的人,那当兵的说“排长,你看咋办?”这军官用地道的四川话问义军“你多大了?”义军答道“十五岁。”郑义银忙对这军官说“长官,你行行好,让他当兵吧,不然我当兵走了,只剩他一个人咋整呐。”“那家里的其他人呢?”军官问。二胜急忙说“被那龟儿子日本飞机全炸死了。” “只剩我们两弟兄了。”义银回答时眼眶红了。那军官转身对那当兵的说“給他把名字写上。”又回转身拍拍义军的肩膀“去吧,我当兵的时候也是十五岁。”

后来,二胜和义银兄弟俩才知道,这位军官叫刘炳儒,自流井袜子石人,昆仑关大战后升为了少尉排长。

自流井慧生公园,东接灯杆坝,西连缪沟井道生灏,南靠后山坡,北临王家塘三台寺。园中一湖,水波浩淼,一廊桥横卧湖面,另一木桥连接南北两岸。环湖马路两旁柳树成荫,湖北岸山坡花繁树茂,郁郁葱葱。湖南岸坡顶有一大操场,操场东头是检阅台。二胜义银这些新兵,有的是来自自贡几大盐场的盐工,有的是来自周边农村的小伙,还有的是投笔从戎的学生,有二百多人驻在慧生公园内,集中在这儿进行了初步编队和强化训练,几天后就要离开自流井正式列入编制。在告别家乡的前一天下午,郑义银兄弟俩和二胜一同请假,来到土地坡。土地坡在郭家坳西面,起伏的山坡上遍布坟茔,大多是新近几次被日本飞机炸死的平民百姓。随着坟茔的增多,人们便把土地坡向南的一带叫做了“江西关山”。二胜随义银义军兄弟俩,爬上江西关山,找到大秀和义银义军父母的坟墓。三人下跪,一一磕头与之告别:“姐,我給你报仇去了!”、“大秀,我一定給你报仇!”、“爹、娘,我们一定給你们报仇!”

 

民国二十九(1940)年6月,二胜这批自贡兵到了湖南祁阳,补充到国民革命军200师。二胜和郑家俩弟兄一同分到了步兵团刘炳儒的连队,都在刘排长手下当兵。在祁阳这一年多的时间,新兵们进行了极其严格的训练,师长戴安澜经常来步兵团巡视训话,二胜第一次见到戴师长,是师长亲自在训练时纠正自己的动作。那天,排长刘炳儒带领全排士兵进行刺杀训练,。排长讲解了刺杀的基本要领后,训练分班进行。这时,团长郑庭笈陪同师长戴安澜来到操场,正好看见二胜的刺杀动作力度不够,腰部直直的。戴师长指着二胜喊道:“停下了。你叫什么名字?”二胜急忙收起脚步立正道:“报告长官,我叫张二胜。”排长刘炳儒立正道“报告师长,他是刚入伍的新兵。”戴安澜嗯了一声,说“张二胜,你看好。”便把二胜手中的步枪拿过来,給二胜做起示范,说“左腿成弓步,右腿蹬直,脚掌这样横着一点,双臂端着的枪口不要抬得过高,枪刺要对准敌人的胸膛,双眼要紧盯着对方的眼睛,不能有丝毫犹豫和胆怯,对鬼子要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仇恨眼神。”接着问二胜“面对鬼子,你恨得起来吗?”“报告师长,我恨死鬼子,我姐姐就是被鬼子飞机炸死的。”“是嘛!你面对的就是杀害你亲人的仇人,要以仇恨的眼光盯着鬼子,双臂持枪往前冲刺时要有力量,全身特别是腰部的力量要同时用上,必须稳、准、狠。”戴安澜说着紧接来了一声“杀!”声音洪亮如炸雷一般,左脚猛地向前踏步,右脚迅速跟进,动作干净果断迅猛。“在气势上你首先要压倒对方”,戴师长把枪交給二胜时说,“你做給我看。”二胜按照师长示范的要领,做了一遍刺杀,戴安澜又指出,“二胜,枪托要贴紧自己的腰部。”二胜又按照师长的要求反复刺杀了几遍,戴安澜满意了才离开。排长刘炳儒告诉二胜他们:训练时不要偷奸耍滑,平时看戴将军很慈和,但他也是很严的,打起仗来更厉害,在昆仑关带领弟兄们把日本56师团打得片甲不留,日本鬼子还以为戴将军是“白俄将军”哩。从此,戴安澜将军高大英俊英勇的形象,深深地印在了二胜的脑子里。

全面抗战已进行了四年,东北、华北、到华东、华中、华南,相继沦陷,抗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中国的抗战物资相当紧缺,武器弹药汽油等全靠美、英、苏等同盟国支援。为此,中国人修筑的滇缅公路成了同盟国向中国输送武器弹药汽油等重要战略物资的唯一通道。从1938年8月通车起,以后的三年中,滇缅公路共抢运约五十万吨军需物资,一万五千多辆汽车,以及其他无法统计的各类物资,成为中国坚持抗战的生命线。日本军国主义为了尽快实现其灭亡中国、挺进印度、到达伊朗与法西斯德国会合的狼子野心,在占领菲律宾、新加坡和马来西亚后,迅速向泰国、缅甸推进,企图控制我滇缅公路,切断中国与美英等同盟国的运输通道,并采取迂回战术从云南侵入中国西南大后方,全面占领中国。中国政府看清了日本的战略意图,与美英签订了共同防御协议,并积极进行军事准备。

民国三十(1941)年6月,戴安澜率领第200师移驻贵州安顺,12月,日军攻入缅甸,驻缅英军节节败退,中国西南大后方受到严重威胁。同时,日本飞机频繁轰炸滇缅公路,受其影响,援华物资急剧减少,局势对于中国极为严峻。同月下旬,蒋介石在答记者问时宣布:“鉴于亚洲局势日趋严重,中国政府作出决定不日将出兵缅甸与日寇决战。”也就在这个月,第200师移防云南保山。在一次军人大会上,戴安澜师长面向二胜他们训话时讲道:“弟兄们,日本鬼子越发猖狂,占了我大片河山,现在又想从马来半岛攻我后方,轰炸我滇缅公路,断我物资,妄想困死我中国。怎么办?”全场爆发出吼声:“坚持抗战,打败日寇!”戴将军接着讲:“现在,我们的物资运不进来,没有了炮弹,大炮开不了炮,没有了汽油,我们的飞机飞不上天,我们的坦克和汽车上不了前线,难道我们只有等着挨打吗?”“不能!不能!”全场又是一阵怒吼声。“说得好!弟兄们,我们是中国军人,我们吃老百姓的饭穿老百姓的衣,不能让老百姓白养了我们。我们绝不当亡国奴,我们要为中国而战,为中国军人的荣誉而战!”“不当亡国奴!为中国而战!为中国军人的荣誉而战!”“坚持抗战!打败日寇!”口号声震荡山河,响彻云霄。

民国三十一(1942)年2月的一天,滇缅公路上尘土飞扬,旌旗挥舞。第5军、第6军和第66军组成的第一批中国远征军开始出征。二胜所在的第200师作为中国远征军的先头部队从保山出发。2月14日正是除夕,部队从畹町九谷桥跨出国门,向缅甸进军。

吹起那军号打起鼓

我们是英勇的抗日队伍

人强马壮真威武

要打倒日本鬼子收国土

桃呀桃杏花

李呀李子花

抗日的英雄人人夸

桃呀桃杏花

李呀李子花

抗日的英雄人人夸……

除二胜所在的第200师着装整齐、美式装备外,部队的大部分士兵脚上穿的还是草鞋。但整个远征军队伍斗志高昂,队列整齐,威武雄壮,高歌前进。公路上有不少百姓提着煮熟的鸡蛋,倒上开水递到战士们的手上。师长戴安澜和师参谋长见欢送的人群,从吉普车上立起身来,挥手致谢。参谋长对戴师长说:“老百姓如此拥护和支持,我们哪有不胜之理。”师长戴安澜答道“是呀。”沉思片刻,高声吟道:“万里旌旗耀眼开,王师出境岛夷摧。扬鞭遥指花如许,诸葛前身今又来。策马奔车走八荒,远征功业迈秦皇。澄清宇宙安黎庶,先挽长弓射夕阳”。

3月8日,第200师到达同古。同古城,是缅甸中部公路、铁路和水路的枢纽,虽然是一座小城,战略位置十分重要。同古城有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古城和一道护城河。当时英国驻缅甸军总司令亚历山大与中美三方协商后,对中英在缅甸的部队做如下部署:以仰曼铁路为界,铁路以东至泰国边境,为中国远征军防御地区;总数约4万人的英军防守铁路以西。中英两国军队,分三路布防迎敌,最后计划在平满纳至曼德勒地区,与日军会战,围歼敌人。

戴安澜师长率领的第5军第200师作为先头部队于3月8日进入同古后,立即构筑防御工事,在戴安澜的亲自指导和监督下,士兵们利用旧城墙当成防御工事,修筑坑道封闭式的堡垒。因离铁路线很近,四处都是锯好的铁路枕木,所以第200师的工事完全用枕木做掩盖。因为白天有日军飞机来轰炸,挖战壕、做掩体只能在夜间进行,经过10天的准备,已经完成非常坚固的工事。

3月8日,日寇占领仰光之后,胃口大开的日本人已不满足这个胜果,被胜利激励的日寇师团不等增援部队来到,就向同古及卑谬一线开始追击英军,进逼同古。3月16日,敌机开始轰炸同古。

第200师在构筑同古防御工事的同时,师长戴安澜将军派遣摩托化骑兵团和第598步兵团的第一营,外加一个排的自行车兵前往同古以南56公里的皮尤河建立防御阵地,据守皮尤河大桥。这几天,不少难民和华侨纷纷从南面逃过皮尤河大桥,告诉中国士兵说日本鬼子追过来了。二胜第一次上战场,心里难免紧张,坐在皮尤河北岸的土坎上不说话。“张二胜,你过来。”排长刘炳儒喊道。二胜似乎没注意排长在喊他,仍在想自己的心事。刘炳儒又大声喊道“张二胜,你在发啥子呆?赶快过来跟我一起去搬炸药。”二胜立即“嗯”了一声跳起来跑过去。这时,有两个人走过来,其中一个高个子带着浓厚的自贡口音问“兄弟,听口音你们是自贡人吗?”刘炳儒答道“我是自流井的。”又指着二胜说“他老家离自流井也不远。”那人说“我叫宋元焜,老家是富顺县仙滩的,隔你们自流井也很近。”二胜忙接着说“我老家是兴隆场的,也是属富顺管。”宋元焜指了指身旁的那位战友说,“他叫张立之,四川人。我们都是摩托化骑兵团的。”呵呵,大家都算是老乡,显得十分高兴和亲热。通过交谈,二胜认识的这位高个子,原来是第200师摩托化骑兵团的一名准尉,是宋育仁的后代。宋元焜知道二胜是第一次上战场后,拍了拍二胜的肩膀问“小兄弟,你怕不怕?”“怕倒是不怕,就是有一点紧张。”二胜红着脸回道。“没关系,一打起来就顾不上害怕不害怕了”准尉宋元焜笑了笑就和张立之一同与刘炳儒二胜他们握手告别离开。

排长刘炳儒带领二胜一班人,在皮尤河大桥上安放了炸药,以防备鬼子冲来。3月18日下午,日本鬼子的先头部队推进到同古皮尤河大桥以南,直到此时,日寇仍不知中国军队已经接替英军防务,大模大样往大桥头追来。排长刘炳儒派二胜将敌情报告营长。营长赶到前沿用望远镜观察,只见近二十辆摩托和两辆汽车,大约有五六十个鬼子向这边驶来,没有后继部队。营长判断应该是日寇的先头部队,“干!灭了这帮龟儿子。”营长决定打它一个伏击战,消灭这伙鬼子,便命令“二连到前方右面,三连到左面,一连留在这正面。动作快点,都跟我埋伏好,没我的命令不准开枪。”几分钟后,鬼子到了皮尤河桥头,二胜挨在刘炳儒身边,握着连接桥上炸药的起爆器手把,心想还不喊打呀,有点紧张地问“排长,打吗?”刘排长望着营长。营长说:“不急,把鬼子前面的摩托放过来再打。”只见鬼子的二十辆摩托驶上了大桥。营长见鬼子后面的两辆卡车载着二十多个鬼子兵也驶上了大桥,用手一挥大喊:“炸!給我狠狠打!”二胜双手用力往下一按,“轰”的一声巨响,皮尤河大桥中部火光一闪,腾起浓烟,只见载有鬼子的两辆卡车和前面的几辆摩托随着垮塌的桥梁坠下河中。埋伏在北桥头道路两侧草丛中的598团一营的战士们一跃而起,端起冲锋枪和轻机枪向已过河的鬼子扫射。这些入缅来还没有遇到过真正抵抗而骄横的鬼子,还没反应过来,大都一下成了枪下鬼。有几个没死的,急忙翻下摩托车斗,爬在底下放枪顽抗。“冲啊!杀鬼子!”刘排长高喊。二胜端起冲锋枪跟着排长他们冲了过去。一阵“哒哒哒”地扫射,几个鬼子即刻哑了声。二胜见一个挎着军刀背着一个皮革公文包的鬼子就地滚了几滚,爬起来往河边跑去,大吼一声:“龟儿子,你往哪里跑!”随即一梭子扫过去,这家伙应声倒下。二胜奔过去,见这鬼子没了气息,身上的污血咕噜咕噜直往外冒。二胜上前见是个少佐军衔,摘下军刀和公文包,狠狠踢了这家伙两脚,返回了阵地。二胜把军刀和公文包交营长,打开公文包,里面有几页写有日文的纸和一份军用地图。营长拍了拍二胜的肩头,夸道“好样的!”便收起地图装进公文包内,连同军刀递給身旁的通讯员“送团长。”

远征军第200师先头部队在皮尤河打了日本鬼子一个漂亮的伏击战,缴获三八步枪40余支、轻机枪2挺,以及19辆摩托车。从缴获的地图和文件得知,孤军深入1000多公里来到同古的第200师面对的是从缅甸南部长驱直入、兵力两倍于200师的日军第55师团。日寇在皮尤河遭到伏击之后,马上增加兵力反扑。随后,日寇利用坦克和装甲车,在飞机掩护下疯狂进攻,二胜随部队撤到同古加强防守。

远征军的第五军虽有三个师,却只有一个师即戴安澜第200师在同古,而且也只有九千多人。远征军第5军的廖耀湘新22师和余韶的96师与第200师的装甲团、重炮团等由于缅甸的火车停开,尚未赶到同古前线。师长戴安澜把第598团部署在同古城内,第599团部署在同古城外和火车站周围,第600团,部署在城东锡唐河大桥一带。师部指挥所安在东城外。当3月18日二胜他们在皮尤河与日寇交手时,廖耀湘的新22师尚在同古北面的曼德勒地区待命,因为运输困难,他们要到3月22日才能过曼德勒南下;第66军还在畹町以东的路上走着,余韶的第96师还在滇西待运。3月19日开始,日寇第55师团猛攻同古中国远征军阵地,九千多中国将士奋起还击。日寇利用空中优势和重炮猛轰猛炸,同古城内几乎夷为平地。3月22日清晨,日寇对200师发起了更为猛烈的攻击,一百余架日机轮番轰炸同古,在扔下大量炸弹的同时还扔下燃烧弹和大量毒气弹,阵地上断粮断水。3月26日,日寇一方面在地面对同古展开全面攻击,一方面利用空中优势,集中90多架飞机密集轰炸平满纳,以阻止远征军第5军主力南下增援。日寇从南、西、北三个方向攻击同古。戴安澜将自己的部队放在同古的南、北、西三个方向防守,他自己则亲自带领师部坚守向东的唯一通道——锡唐河东岸。两军形成对攻,阵地多处被突破,同古城里展开拉锯战。598团的将士在副师长兼团长郑庭笈将军的指挥下,与日本鬼子展开巷战。肉搏战每天都有。一次,二胜的班长与一个日本鬼子拼刺刀时,班长左臂受伤,那鬼子端着刺刀正要向班长刺进第二刀的紧要关头,二胜飞起枪托向鬼子头上砸去,鬼子的头盔被砸飞,那鬼子转身呀呀地叫着向二胜冲来,二胜一个侧身躲过鬼子的刺刀,抱着鬼子扭打在地上。鬼子用枪杆死死压着二胜的脖子,二胜正当难受危急之时,班长一刺刀捅进了鬼子的后背,那鬼子嚎叫一声趴在二胜身上。二胜趁势一推,鬼子的尸体滚在一边。班长右手拉起二胜,顾不得包扎自己的伤口,和二胜一起端起枪向又冲过来的鬼子开火。二胜班里的另几个战友过来,向鬼子扔过去几枚美式手榴弹,才把这伙疯狂的鬼子打退。

在同古火车站附近,前去支援的郑义银和战友们与鬼子打得异常激烈,阵地几易其手,失而复得,一些远征军士兵甚至拉响手榴弹与鬼子同归于尽。3月22日,在同古城外,日寇的进攻愈加猛烈,200师九千将士在戴安澜师长的指挥下,上下同心,英勇抗击日寇55师团二万敌人,誓与同古共存亡。3月24日夜,日本鬼子摸进了三营阵地,一阵激战,拼起了刺刀。排长马立成身中六弹,死战不退,最后被一个日本鬼子劈杀,壮烈牺牲。

战斗进入相持不下。敌人向日军部声援,日寇第56师团正赶往同古途中。敌55师团使出毒辣的一招,把前几天俘虏的中国士兵组成冲锋组,由日本鬼子的班长带着,在日本机枪手的督战下冲在前面,向我远征军阵地发起进攻。日本鬼子威逼被俘虏的中国士兵向远征军阵地喊“都是中国人,朝天开枪。”怎么办?柳团长电话问师长戴安澜。戴师长想了想命令战士齐声高喊:“放下武器,就地卧倒!”被俘的中国士兵一听,一下把枪扔了,呼的一下齐刷刷地趴在地下。我军轻重武器一齐开火,打向后继的日军。被俘的中国士兵乘机爬回了200师的阵地,回归了自己的部队。

不利的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同古机场失守、西面战线英缅军在不通知友军的情况下逃命撤走,同古防线出现一大缺口。3月28日,一个石破惊天的消息传来:同古后方腊戍以北20公里的山谷发现日寇第56师团主力。戴安澜意识到,敌人的增援部队来了,而且几天之内就完成了千里大奔袭,第200师已被日寇包围,只有孤军在同古与日军决战。

3月28日,日寇及缅奸一百余人,化装成当地土著人,把枪支藏在牛车内向锡唐河大桥走来,企图混进同古城。599团守桥士兵喊道:“干什么的,站住!”对方回答说是当地土著人要过桥去。599团副团长刘绍峰正在查哨,一看,心生疑窦——战火打得不开交,一下哪来那么多土著人?“搜查!”刘副团长命令。对方一见此情形,就从牛车里摸出枪来。599团的战士们立刻开火,这一百余敌人被全歼。

当晚,远征军第5军邹参谋奉命赶到同古第200师指挥部,向戴师长传达军部命令。抽调到戴师长身边的勤务兵郑义军給师长和邹参谋打来饭菜,只见戴师长很快扒完饭,与邹参谋交谈了一下。邹参谋告诉戴安澜,由于英缅军不战而逃,曼德勒会战歼灭日寇55师团的的计划泡汤。戴师长紧握拳头猛地砸在桌子上,站起身骂到:“混账!”就在掩蔽所的屋子里背着手走过去、走过来,又走过去、又走过来,来回度步,陷入沉思。戴安澜意识到自己已面临抗战以来最为险恶的时刻,脸色铁青。他走到桌子旁突然坐下,拿起笔給远在昆明的夫人王荷馨写信道:“……因上面大计未定,与后方联络过远,敌人行动又快,现在孤军奋斗,决以全部牺牲以报国家养育,为国家战死,事极光荣……”。写完,让郑义军喊来通讯班长,交給他道:“你叫一个弟兄送出去交給在昆明的夫人。”通讯班长刚一转身,戴安澜又喊道:“请参谋长来一下。”过了一会儿,师参谋长进来,戴安澜拿起笔在纸上写道:“如果师长战死,以副师长代之,副师长战死,参谋长代之,团长战死,营长代之……以此类推,各级皆然。”写毕,交給参谋长说:“这是我战前宣布过的,请再转告诸位及各级军官,并请他们都写好遗书,做好决死准备。”

夜已深,参谋长出去后从外面刚回屋,突然,师部外面枪声大作。警卫连长跑进来“师长,附近发现鬼子。”戴安澜一把抓起桌子上的冲锋枪说“走,出去看看。”参谋长和邹参谋、警卫连长紧跟师长奔出了掩蔽所。勤务兵郑义军急忙把桌上的地图和电文等塞进公文包,跟了出去。

原来,日本鬼子在缅奸的引导下,偷袭第200师指挥部。师直属队在戴安澜的指挥下,与日寇激战通宵,师部与各团的联络一度中断。双方短兵相接,战斗异常激烈。戴安澜亲临锡唐河边,光着头,铁青着脸,端起机枪向日军扫射。此时正在城里的步兵指挥官郑庭笈听到河东的枪声紧密,随即接到戴安澜的电话,得知师部遭袭,立即抽调二胜所在的两个连赶去支援。最后终于把偷袭的日本鬼子打退。但是,河东师部与河西城内守军的联系已被切断。

3月29日凌晨,日寇第55师团在第56师团的增援下,全力向第200师猛攻,同古战局陷入危境。日寇第55师团是在中国战场长沙会战中遭受中国军队重创的部队,撤下来到了缅甸,一路向北,没想到在同古遭到中国远征军第200师的顽强抵抗,每天都死伤三四百,十多天内就损失5000余人。而日寇第56师团号称“龙师团”,擅长山地丛林作战,且机械化程度高,装备优良。日寇第56师团的投入,使战事一天之内发生逆转,锡唐河桥头阵地失守,第200师有被全歼的危险。而此时的中缅印战区参谋长史迪威仍要200师坚守,吸住日军,以图重新集结中国远征军孙立人部和廖耀湘部将日军第55师团全歼。第5军军长、远征军代司令杜聿明认为在英缅军逃走、日军第56师团快速推进的情况下,重新组织会战已不可能,戴安澜的第200师反而会有全军覆灭的危险。杜聿明与史迪威在电话上激烈争吵后,直接打电话找到远在重庆的蒋介石,蒋介石权衡再三,最终同意让第200师撤离同古。于是,杜聿明不顾史迪威的强烈反对,断然下达了撤退命令給戴安澜师长,命令第200师放弃同古主动撤退,同时命廖耀湘新22师前往救援。

戴安澜将军接到撤退命令后,周密部署,派二胜和另一个战士穿上缅甸人的便衣,在29日黄昏潜入城里送信。二胜进城,正好碰见老乡宋元焜,急忙招呼“宋大哥”。宋元焜一看两人缅人打扮,一愣,二胜说“宋大哥,我是张二胜呀。”宋元焜这才认清是二胜,问“你这是干啥子?”二胜说“戴师长派我们給郑将军送信来了。”“哦。走,我带你们去。”便将二胜两人带到副师长兼598团团长郑庭笈面前,二胜将戴安澜将军亲笔写的撤退命令和部署交给了郑庭笈将军。当天夜间,郑庭笈先派一个营在锡唐河大桥对敌佯攻,掩护主力从其他地方涉水过河。戴安澜则亲自前往河边指挥接应,并最后一个撤离。新22师佯攻南阳车站,以牵制敌人,掩护第200师撤退。到30日拂晓,第200师官兵,包括担架上的伤员全部安全撤离同古,沿锡唐河东岸向北撤去。历时12天的同古大战,以远征军第200师伤亡达2500多人,消灭日寇5000余人后的主动撤出而结束,日军在上午8点50分通过工兵爆破部分城防工事、进入同古城时,才发现已是一座空城。

第200师向北走,进入八莫,日军来攻,五月三日夺去八莫,包围第200师。第200师在次日突围,退到木谷克。在缅甸最北边,有一片方圆数百里的无人区,山高林密。这地方叫胡康河谷。胡康河谷,缅语的意思是“魔鬼居住的地方”。当地传说曾经有野人出没,所以老百姓管它叫野人山。1942年5月,杜聿明领着几万大军撤退进入野人山。这是一条非常凶险的路:穿过原始森林,渡过南渡河,越过曼腊公路和铁路,还要经过5道日寇的封锁。暴雨、烈日、瘴气,毒蛇、马蜂防不胜防,毒蚊疟蚊大如铜钱,地上和树上、草丛中到处是蚂蝗,一旦钻入人体很难扒出。加上缺粮、缺药,很多士兵不是战死而是病死饿死。杜聿明的副官得了疟疾,没力气再走下去,一天晚上,就靠着一棵大树坐下,第二天早上,战友们发现他时,已经被成群的蚂蚁啃得成了骷髅。第200师是远征军的后卫,由于鬼子的封锁,部队避开交通要线,走小路,穿密林,沿途又会合了几支打散的队伍,于5月10日,进入野人山,凭着指南针在原始森林中向北艰难行进。

缅北的5月,烈日当空,白天的温度已经高达42度。在后有追兵、前路不通的情形下,戴安澜决定带部队进入缅甸中北部山区打游击,并寻隙退回国内。5月18日,第200师兵分两路,横穿西摩公路。前卫部队突然遭到大股日军伏击,200师的将士们边打边退进森林。二胜遇见张立之,得知宋元焜准尉中弹牺牲,十分伤感。正在这时,缅甸向导逃跑,排长刘炳儒叫上二胜和郑义军一道追上去把向导抓了回来,推到戴安澜跟前,“报告师长,我们把他抓回来了。”戴安澜对这位向导说,“好兄弟,再麻烦你带带路。”但向导拒绝继续为中国军队带路,执意要回去。师长戴安澜气极,不停用马鞭猛击自己的马靴,随后命令部队立即分散突围。副师长郑庭笈劝阻:“白天突围目标太大,是否改到晚上?”戴安澜悲怆不已,“关公走麦城,也不过如此。缅甸非久留之地,今天只能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当天夜里,第200师行至西保至摩谷公路西南侧森林、正准备越过公路时,突遭拥有装甲车的大批日本鬼子的猛攻。戴安澜亲率599团向敌后迂回,想迅速将敌击溃。当时大雨滂沱,处于密林中,前面过去了3个团。师长戴安澜听到前方有枪声,就带着周参谋长赶过去。现场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戴安澜只好喊团长的名字:“柳树人、刘绍峰,什么情况?”日本人听到声响,用机枪朝着声音打来,戴安澜胸腹3处中弹受伤,599团柳团长和刘副团长当场牺牲。周参谋长和卫兵赶紧把戴师长拖下来,勤务兵郑义军急得大哭:“师长!师长!”周参谋长急忙喊“别哭了,快去喊军医。”“来了。”随队军医贺润民提着药箱拨开众人,赶紧扯开戴师长的衣服,敷上纱布,包扎止血。周参谋长毕业于日本士官学校,会日语,他向日本人喊话,对方以为是自己人,部队才得以突围。二胜在家干过木工活,便和郑义银等士兵用战刀砍来树枝、砍下竹子划出篦条,制作出一副简易担架,小心翼翼地把师长抱上去,由警卫连长和几个战士抬着继续前行。

经过两天激战,第200师突出重围,但代价惨重:戴安澜将军本人受重伤,全师伤亡过半。勤务兵郑义军在突围中跑掉了医药包,郑义银跑过去就劈头給义军一巴掌,大骂“你干啥子吃的,没用的东西。”义军抱头痛哭。警卫连长也气得大骂,掏枪要毙义军,师长戴安澜在担架上用微弱的声音制止说:“算了吧。”

在潮湿闷热的热带雨林中,戴安澜的伤势日加恶化。官兵轮流用担架抬着他,一边与日军周旋,一边艰难奔波在缅北的高山峡谷和原始密林之中。为了不影响部队行军,戴安澜一直在担架上带伤指挥,行进途中屡次询问距离云南的远近。5月26日,第200师残部行至缅甸北部的茅邦村克钦山寨,此地离国境约三四十公里地。在山顶有一座古庙,部队停歇下来。二胜和郑义军到山下的茅邦村里,找缅民要来一袋大米,为师长熬成粥,端到戴安澜面前,义军说:“师长,您喝点稀饭吧。”戴安澜刚喝了一口,看看左右的人都没有吃,就把粥放下,要让周围弟兄们都喝。大家都流泪了,戴安澜见状,说道:“军人流血不流泪,为国驱倭披战尘。旧恨新仇终必报,何须叹气走麦城。弟兄们,振作起来,终有一天我们是要报仇雪恨的。”声音不大,却清晰有力。副师长郑庭笈问戴安澜,“师长,部队下一步往哪里走?”戴安澜让郑义军拿出地图,指了指瑞丽,示意部队从此回云南。

师长戴安澜感到心力交瘁,几次昏厥。也许是预感到自己来日无多,戴安澜当众叫来第200师步兵指挥官兼598团团长郑庭笈,断断续续地留下最后的嘱托:“如果我殉国了,你一定要把部队带回祖国……” 闻者无不潸然泪下。25日夜,千里之外的昆明,戴安澜夫人王荷馨梦见安澜身着戎装在一处山上的古庙内,没说一句话走出庙门,“砰”的一声,庙门突然关上,王荷馨急忙大喊“衍功,衍功”(戴安澜,字衍功,号海鸥),惊醒。26日下午5时,远在缅北弥留之际的戴安澜叫伺服在担架旁的警卫连长替他整理了衣冠,二胜和郑义军扶他坐起,向北——中国的方向凝望片刻后,38岁的戴安澜永远闭上了双眼。在场官兵无不失声痛哭。当时缅境无木棺,将军马革裹尸。官兵按照戴安澜的遗愿,将他的遗体轮流往国内抬。一路上,官兵们把军装脱下来裹在他的遗体上,那些军装什么军衔都有,有士兵的,有尉官的,也有校官的。由于天气炎热,尸体开始腐坏,抬着继续行军不行,将戴师长的遗体留在缅甸更不行。无奈之下,副师长郑庭笈和周参谋长与大家商量,决定将师长的遗体火化。二胜、郑义银和郑义军与警卫连的士兵们在瑞丽江的江心滩上堆放好木材,将戴师长及担架放在上面。为防止日军突袭,重机枪连在两侧山头警戒。周参谋长叫二胜提来小半桶汽油泼在木材堆上,把火点燃后,两岸的官兵举手敬礼,大都哭了,“师长师长”地呼唤着。尸体烧到一半的时候,只见浓烈的火光中,一股蟒状的火焰夹杂着许多火星向天空飞去,战士们高声呼喊“师长成龙上天了! 师长成龙上天了!”大伙的心情才得到了些许宽慰。事后,二胜和战友们砍来树木,再砍成板,做成木箱,把戴师长的骨灰放入里面,轮流抬着向腾冲的方向走去。

6月初,在腾冲守军预二师及八十八师的接应下,远征军第200师最后终于翻过高黎贡山进入国境,回到中国腾冲。第200师入缅三个多月,在缅战斗中阵亡1897人,伤442人,失踪(事实上也是阵亡)8名。而在撤退中伤亡3200人,入缅时的9000多兵力,回国时仅剩一半。在腾冲县,由县长张问德领全县父老乡亲沿街而跪,迎接第200师的官兵。当时,二胜就下了决心:“为了祖国,为了我们的土地,为了向日本鬼子讨还血债,为亲人报仇,为戴师长报仇,我还要上前线!” 

 

民国三十一(1942)年,中国远征军首次入缅作战失利,滇缅公路被切断。撤退到怒江东岸的远征军余部与日军隔岸对峙。中国方面远征军与陆续赶来的援军整编为滇西远征军,下辖第十一、第十二集团军共计16万人。二胜和姐哥郑义银兄弟俩所在的连队调整到了第十一集团军第71军新编28师,二胜当上了班长,义军则是副班长,哥哥义银升为了少尉排长,刘炳儒已经成为他们的连长。

日军自1942年5月进占怒江西岸后,在怒江西岸及滇缅公路旁的松山修建了坚固的准要塞式防御工事。日寇第56师团派出工兵联队,并从中国滇西、缅甸、印度等地强征民夫1670余名(其中印度人80余人,东南亚华侨138人),昼夜施工。工事完成后,为完全保密,1944年2月21日至25日,丧尽天良的日寇将抓来的民夫以打防疫针为名,全部秘密注射处死,并焚尸掩埋。日军在松山一带的滚龙坡、大垭口、松山、小松山、大寨、黄家水井、黄土坡、马鹿塘修筑成7个据点群,每个据点群均以数个最坚固的母堡为核心,四周有数个子堡拱卫,共有子母堡40多座,堡垒互为侧防,堡垒四周,安置盛满沙石的大汽油桶,排列三重,桶间复加钢板数层,桶外被土。堡垒外围遍布蛛网状交通壕,以连接各主要阵地,甚至步兵炮也可移动。交通壕侧壁上凿有大量洞穴式掩蔽部,并连缀大量散兵坑。部分据点外设有铁丝网两三道,纵深4米。随着松山地区的准要塞式堡垒防御阵地体系的建成,整个松山几近挖空,状如大型蚁巢,地下交通网络四通八达,电灯、供水俱已解决。因伪装良好,无论空中还是陆上,均不易查觉也不易破坏。

民国三十三(1944)年,为了重新打通滇缅公路,撤到印度的中国远征军开始从印度反攻缅甸,按照中国远征军原先的计划,为配合驻印军行动,驻守滇西的远征军分左右翼渡过怒江,夺回被日军占领的腾冲、松山、龙陵。而松山的战略地位尤其重要,它扼守着滇西进入怒江东岸的交通咽喉,紧靠怒江惠通桥,前临深谷,背连大坡,左右皆山,突兀于怒江西岸,形如一座天然桥头堡,扼滇缅公路要冲及怒江打黑渡以北40里江面。如果夺回松山便可掌握着怒江战场的主动权——进可攻,退可守,还与腾冲,龙陵形成犄角之势,互相呼应。松山不克,滇缅公路不通,交通运输困难,反攻龙陵、腾冲,就会得而复失。所以说松山战役是滇西战役中关键性的战役。被称为东方的直布罗陀。

6月1日晨,在炮火猛烈轰击掩护下,远征军第71军新编28师第82团、83团及师直属部队在攀枝花和惠通桥附近两个渡河点,第84团在三江口渡河点一举渡过怒江。

6月4日6时40分,松山外围战斗打响了。7时许,西边传来的轰鸣声越来越响,美军第14航空队的4架B一25中型轰炸机呈菱形编队,慑人出场了。我东岸炮兵则零星开炮,以弹着点为飞机指示轰炸目标。美军大兵揿下了红色的投弹按键,重磅炸弹连串落下,转瞬间,森林茂密的松山被烟尘和火焰所笼罩。而后,B一25轰炸机编队返航,将这片烟火世界交给了地面部队。

在我炮火猛烈攻击下,日军抵挡不住,撤往腊勐街。午后,第82团便占领了竹子坡,从这里可以眺望北面不远的阴登山。阴登山远看像一座扣着的大钟,山顶有一个约为三十度的缓斜坡,接下来是六七十度的陡坡。陡坡森林密布,但山顶缓斜面的树木却被敌人砍光了,用这些木料修筑堡垒,又可扫清射界。山头上有几个地堡的射击孔,从望远镜里隐约可见。它是松山的前沿屏障,山北面紧连着松山主峰。这时,松山主峰上日军的山炮开始向竹子坡远征军射击。怒江东岸远征军炮兵当即延伸炮火予以压制,一枚枚带着呼啸的炮弹向敌阵地飞去,松山上顿时白烟滚滚,烟雾遮天蔽日。又一波次B一25轰炸机编队及时赶到,再次将成吨的炸弹倾泻在松山上。在我优势火力压迫下,日军再一次沉默了。这给攻击部队的将士增添了很大的信心。

7月31日,决定由10名炮手组成的远征军“单炮敢死队”利用夜色从竹子坡潜入滚龙坡西南日军阵地前,以近距离直接瞄准摧毁其工事,协同步兵攻击。黄昏薄暮,敢死队携带75毫米山炮1门、炮弹30发,将火炮分解为6个组件,分别由8匹骡子驮运。入夜时出发,敢死队一行沿山坡溜下拉孟川,众人衔枚疾行,却因无路可循,又不能使用照明器材,只得在黑暗中摸索前进。爬坡时,有1匹驮骡失足滚落崖下。因为驮骡载着一个山炮组件,丢了它山炮就成了废物,队长忧心如焚。命队员们滑下山崖搜寻,终于找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搬上山梁。拂晓之前,敢死队距目标已不远。这时山头上大雾弥漫,大家只能摸索前进,估摸着已到达目标区,就趁晨雾掩护,将火炮卸下进行组合。这时天已微明,大雾略散,鬼子主碉堡就在眼前100米左右。众人都出了一身冷汗,如果不是大雾掩护,刚才肯定会被鬼子发现,可能早就被其机枪火力消灭了。队长赶紧命令瞄准手确认目标,炮手装好药包,将信管装好,完成射击准备。而后对准日军主碉堡之射击口,快速连续发射,不到十分钟,就把30发炮弹打光了。炮弹几乎全打在了碉堡射孔周边,不少还钻进了碉堡里爆炸,一时间土块木头汽油桶齐飞,硝烟冲天,滚龙坡碉堡里的鬼子全被炸上了天。

一天深夜,团指挥所正在召集战前会议,下达明天进攻的命令。附近突然传来一声枪响,接着是连发,各种枪声密如连珠。原来,是连长刘炳儒部下的李排长带着二胜他们一班巡逻哨与前来偷袭之敌遭遇。当时,大约有四五十名日本鬼子已经摸到第82团指挥所附近,听到人声便潜伏路边。一名巡逻兵走近,被日寇一军曹跃出用刺刀刺穿胸膛,惊叫一声,倒地死去。李排长在他身后七八步,夜黑看不清,以为他摔倒了,便把右肩背着的美式“汤姆逊”冲锋枪甩到左手持着,疾步上前,准备去拉那个士兵。此时,突见一个黑影用步枪向他刺来,李排长往左一闪,右手一把抓在了敌刺刀与步枪枪口之间。他左手打开冲锋枪保险时,日本鬼子已经先发了一枪,把他的小拇指和无名指打飞了。李排长咬住牙关,用三个指头死握住敌枪不放,左手将冲锋枪抵住鬼子胸膛,一梭子弹全部打进了敌人的心脏。二胜和战友们紧接着一齐开了火,向隐蔽的日本鬼子扫射,日寇丢下6具尸体,狼狈逃走。

在松山主峰东坡战场,硝烟弥漫,枪弹曳光飞舞,敌我双方互投手榴弹,火光不时升空。 8月1日,这天的战事格外惨烈。上午,战事的焦点集中在松山主峰子高地前沿。松山主峰,在远征军的作战指挥地图上,分别是指子、丑、寅、卯及辰、巳、午、未这两组8个山头,当地人谓之大、小松山。其中,子、丑、寅、卯被日军称为关山阵地、音部山阵地,辰、巳、午、未为里山阵地、战斗司令部阵地,前者海拔比后者平均高出约40米,中间隔着一个马鞍形的洼地。上述阵地位于我远征军已占据的阴登山顶东、南、西三面,海拔大致等高,相距不过数百米。我军欲攻破子高地,就必须首先解决这些阵地。

这天清晨,李副军长就来到前沿指挥所,召集团、营、连、排、班长等,讨论解决当前战斗困境。他说:“现在必须立即攻占子高地右翼的敌堡,从那里挖掘地道直通子高地母堡下层,装入TNT炸药炸掉子高地,才能全胜。这样必须有一位勇士身背炸药去炸掉右翼敌堡。”话音未落,少尉排长郑义银一下站起来,操着自贡口音,高举右臂:“报告李副军长,郑义银愿为祖国收复失地献身炸敌堡!”

郑义银勇敢沉着的把炸药包捆缚在身上,奔向敌堡。当时整个阵地大雾弥漫,对面看不见人。只见他机智地乘着浓雾,利用地形地物,闪电般地钻进了敌堡内,只听得震耳欲聋的轰隆一声巨响,浓烟滚滚,敌堡内的日本鬼子血肉四溅,机枪啊,掷弹筒啊,军用物资啊,罐头啊,一起飞舞在天空。郑义银在炸毁敌堡时也英勇牺牲在敌堡内。班长张二胜和弟弟郑义军亲眼目睹排长郑义银的这一壮举,眼泪直涌。义军哭着大喊“大哥、大哥!”二胜猛地跳起高喊:“冲啊,为郑排长报仇!” 战士们趁着滚滚的浓烟一拥而上。 义军紧握步枪直起身来,跟二胜一同往山上冲去。山顶原先茂密的松林已被炸得全无踪迹,裸露的地表上除了一堆堆士兵尸体,就是被血浸红的黄土。一些躲在很深的战壕里的鬼子兵疯狂射击。二胜一看,冲在前面的战友倒了一大片。子弹在头上嗖嗖地飞,一颗子弹从二胜的左耳上方头皮擦过,一股热呼呼的鲜血顺着耳根往脖子里淌。二胜伸手抹了一把,趴在距前面鬼子不远的地上破口大骂“狗日些龟儿子,老子要整死你!”遂命令大伙“快扔手榴弹”。二胜和战友们用手榴弹炸一阵就爬起来往前冲一段,再趴下投弹,再往前冲一段……,渐渐地,二胜觉得离鬼子兵很近了,前方最多10米的地方就是一张张丑陋的面孔在盯着他,不停地朝他打枪。二胜抄起身旁一位牺牲战士背上的一把军用铁锹,大喊“上刺刀!”,紧接着便跳起来冲向鬼子的战壕。义军来不及多想,装上刺刀也跳起冲进鬼子的战壕,刚一落地就觉得脚下软绵绵的,一看踩中了一具鬼子尸体。一个矮个鬼子端着装有长刺刀的步枪狠命地朝义军刺来,义军闪身一躲,手里的步枪也刺了个空。那鬼子丢了枪一把将义军抱住摔倒在地,翻身骑上来死命掐住义军的脖子,义军双手在地上乱刨,抓起两把土就往鬼子脸上抹去,鬼子拼命躲闪着,终于忍不住腾出一只手去擦眼,义军顺势一个翻身将鬼子压在身下,一手掐住其脖子一手握拳狠命朝他脸上揍。二胜大步赶过来,铁锹起处,小鬼子顿时脑浆迸裂。就在这时,另一側战壕的鬼子以疯狂的火力向二胜他们猛烈射击,进攻的官兵大片大片地倒下,郑义军一个跄踉,左胸中弹栽倒在地。二胜一看急得双眼发红,爬过去一边拉郑义军一边大喊:“义军,义军。”郑义军微微睁开眼睛,看着二胜断断续续地说:“二哥,我——不——行——了。”头一歪,便没气了。这时,副营长受伤,部队开始溃散。突然,位于攻击部队后方的军直属队上士号长杨敬财站起身吹响了冲锋号,二胜等正卧倒避弹的战士精神倍增,猛然奋起,立即回头向敌阵地冲去。霎时,我远征军杀声四起,压倒了敌人的枪炮声,越过了敌人的铁丝网和各种障碍物及战壕,从右翼冲上了子高地前沿,与冲出来的鬼子展开了白刃战。眼看浴血拼杀的战友又要被击退。杨敬财挂起军号,雷声似地大吼:“弟兄们跟我来!”抽出背在身后的大刀片挥舞着率先冲上敌堡。紧随的一位战士用火焰喷射器抵着敌堡枪眼喷射,只见堡内几个火球冲出来,在地上来回滚动,发出可怕的惨叫。杨敬财和二胜他们用大刀和铁锹对浑身冒火的鬼子一阵猛砍,只见几个鬼子的头像西瓜似的,滚落在地上。我军占领了子高地前沿阵地。

8月初,李副军长把指挥所搬上松山前沿阵地,带领参谋人员和美军顾问亲自督战。一天晚饭时,美军顾问斯培德中校对李副军长说:“松山战斗近两月,而日军据点仍未彻底攻破,严重影响了中印公路通车和外援输入啊。”李副军长说:“这个硬骨头看来难啃,现在想与阁下商量个办法,不知是否可行。”斯培德问:“有何良策?”李答:“子高地母堡系敌指挥中心,此处攻不下其他则更难攻。但要攻此处,只可智取,不可硬拼。你看,我阵地距子高地母堡仅200余米,如由此处开挖坑道直通子高地母堡底下仅百余米,而后可用炸药将其指挥中心一锅端掉。”斯培德闻听大喜:“OK,好主意!我立即向史迪威将军汇报,请他及时运来TNT炸药支援贵军。”

美国飞机随即调运来十吨TNT炸药,在保山机场卸下,立即装上卡车运往松山前线。利用炮兵和攻击部队的掩护,利用日寇的火力死角,在没有仪器的情况下,由一个有专业知识叫鲍直才的工兵少尉排长指导二胜他们,昼夜不停轮番作业,光着膀子挖掘坑道。差不多一个月,坑道挖到了子高地鬼子母堡的下面。

9月3日上午,远征军司令长官卫立煌、第11集团军司令长官宋希濂都赶到了松山,与几位美国将领和高级顾问在竹子坡指挥部眺望松山子高地。连日来进攻受挫的沉闷气氛一扫而空,大家显得格外高兴。在掩蔽部内,放着10部用电话机改装的点火机,工兵营常营长站在一旁默默地吸烟。通常爆破只需一两部点火机,为了防备不测,今天预备了10部。在掩蔽部外,还备份了一套常规的导火索引爆装置,连长刘炳儒也背着一部电话机待命。二胜等士兵每人守在一部点火机旁,握住了摇柄。二胜心想:“日本龟儿子,你们的劫日到了,看老子亲手送你们上西天”。9时15分,军长在竹子坡通过电话下令:“起爆!” 工兵营常营长猛吸几口烟,然后扔掉烟头,手有些颤抖,狠狠摇动引爆装置。与此同时,二胜等人也用尽全身的力量猛摇手柄。在掩蔽部外面,随着刘炳儒传达的口令,坑道口的战士也点燃了导火索,而后转身往回跑。

开始似乎没有动静,过了几秒钟,“轰!”随着一阵闷雷似的响声,大地颤动了一下,接着又颤动几下,有点像地震,指挥所掩蔽部的木头支架“嘎吱嘎吱”地晃动起来。一股巨大的力量冲天而起,把主峰整个大碉堡托起数米歪斜地栽倒在山顶上。同时,一股浓浓的蘑菇云似的烟柱从子高地蹿起,足足有一两百米高,停留在半空中,久久不散。浓烟中鬼子的尸体、树干、汽油桶、枪炮以及无数的军用物资和装备,漫天飞舞。阵地上的远征军士兵呼喊着“冲呀!”端着枪潮水般的冲了上去。终于占领了子高地阵地。

随后几天,远征军的将士们居高临下俯攻下鬼子余下的地堡,乘胜追击,肃清残敌,全歼了驻守松山的日寇部队。

自1944年6月4日至9月7日,我远征军十战松山,历时95天,先后投入10个团2万余人,经历数十场惨烈的争夺厮杀,以伤亡7763人(其中第8军伤亡5032人)的代价,终于毙杀鬼子超过1250人,俘虏28人(含10名慰安妇)而赢得胜利。

    民国三十四(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投降。11月底,二胜大病一场,住进昆明陆军医院,碰见自贡老乡少校军医贺润民。二胜找贺军医給远在四川自贡的父亲写了一封信寄去。不久,接到弟弟老三来信,贺军医念給二胜,得知父亲已经病亡。贺军医安慰二胜说“我的老母亲也病重,望着我回去呢。”二人都想回家。这年春节前夕,张二胜和贺润民先后回到了老家。第二年,经德娃的阿婆做媒,二胜与阿婆后家一个堂侄女结婚成家。

 

“唉!”张二胜讲完这段饱含血泪的经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死了好多人啊,死了好多好多人啊!”他一遍一遍地念道。

德娃一直静静地听张二胜讲完他参加远征军血战日本鬼子的故事,心中升起对张表叔的崇敬,觉得眼前这个胡子拉碴的半篶子老头不再那样怪异和讨人厌恶,多少还值得尊敬。

此后,远征军的故事一直在德娃脑海中盘旋。至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德娃找遍学校的图书室,没有;在所有书店里地摊上,也没有。历史课本中,有淞沪抗战谢晋元坚守四行仓库的记载、有日军进行南京大屠杀的记载,但都不详,根本找不到远征军的文字。德娃曾问过老师,老师也含含糊糊。1982年,德娃在省委党校的图书馆资料室里,终于翻到民国时期的报纸,从中看到了当时对远征军的几篇报道。

1966年夏,一场“破除四旧”的风暴刮起,划为贫农的张二胜急忙把自家的祖先牌牌连同整个香案砸烂,悄悄塞进了灶火中。但随后并没有躲过造反派“雪亮的眼睛”,他被作为“国民党的残渣余孽”、“反动的伪军官”、“牛鬼蛇神”揪上了台批斗。一次,德娃从学校回家,正碰上生产队组织的批斗会。一造反派头目吼道:“张二胜,你老实交待自己杀了多少人!”“我没乱杀人,我只杀过日本鬼子。”那造反派头目上前就給张二胜一耳光:“你还不老实,你这个反动军官。”张二胜怒目相对,说“我不是反动军官。我是一个老兵,最多就是一个小班长。”“你还狡辩。来人,把他的嚣张气焰打下去!”造反派头目话音一落,几个人就冲了上去,有的按头,有的扭臂,有的按肩。张二胜倔犟地使劲昂头说:“老子怕你们吗!当年日本鬼子的飞机大炮都没把我吓抖,我还怕啥子!”德娃一见,忙喊“要文斗,不要武斗。”那造反派头目一看是城里回来戴有红卫兵袖章的高中生,正不知说什么,台下一些人也嘈杂起来,都喊不要打人。有几个大爷大妈向会场外走去。那造反派头目看造不起势,只好说:“张二胜,回去好生想想,下次老实交待清楚。”宣布散会。

1977年,德娃回老家給去世多年的阿婆上坟时,碰见张二胜的老婆。她告诉德娃:“你张表叔去年已经害病死了。”她带德娃来到二胜的坟头,只见竹林尽头一座孤坟长满了荒草,一只不知名的鸟被来人惊动,噗噗地从草丛中飞起,在空中盘绕一圈后消失在天边。四周静悄悄的。德娃站在那里,注目了好一阵,若有所思地离开去。

来源:征文大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