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小小说二题
文/姜铁军
半张照片
枪声响了一夜，到天亮的时候才渐渐平息下来。
一批伤员从前方运送到战地医院。
一个名叫李中乡的伤员手里紧紧握着一个摄影包，死死不肯撒手。护士欧阳滢只好报告医生：“他不肯松开手里的东西啊？”“打上麻药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快去做吧！”医生回答。李中乡在麻药的作用下，失去了知觉，手渐渐地松开了。欧阳滢拿过摄影包，替他保存起来。
手术后第三天，李中乡终于苏醒过来，第一句话就问：“我的摄影包呢？”欧阳 莹笑着说：“你放心好了，早替你收好了。”李中乡不放心：“你把它拿到我身边来，我看着才放心！”他说话时带着一口叫人说不出来的怪怪的口音，听着还挺好听的。
欧阳滢只好把摄影包拿到李中乡面前。“打开我看看！”李中乡说。欧阳滢打开摄影包，看到包里有一台德国莱卡照相机，还有一红一黑两布包。“请打开红布包。”欧阳滢把红布包打开，里面有几只照完的胶卷和一支没有拍照的胶卷。黑布包方方正正的，不知里面是什么，另外还有一个盒子。看到照相机和胶卷，李中乡长出一口气。看到这些，欧阳滢才知道李中乡是个战地记者。
女孩子喜欢美，当然更喜欢照相。自从知道李中乡是战地记者后，欧阳滢就想求他给自己照张相，22岁的她记得自己只照过三次相，她很想照一张相留下自己青春的美好影像。欧阳滢在等待机会，她想，等到李中乡伤愈后，要出院的时候，就把自己的这个请求告诉他。
在欧阳滢的细心照料下，李中乡的伤慢慢地好起来，可以自己下地活动了。欧阳滢知道自己的私心，好好照顾李中乡其实是为了照张相。而在这细心的照料中，两个人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情感，是朦朦胧胧的爱。
二十多天以后，李中乡基本康复了。这天，欧阳滢给他最后一次换药的时候，红着脸说：“能不能给我照张相？”李中乡脸也红涨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对不起啊，胶卷实在太珍贵了，报社规定一律不许用公家胶卷给私人拍照片……”李中乡把头扭到了一边，不敢正视欧阳滢渴望的目光。“那就不要违反规定了，我就是随便说说。”欧阳滢急忙打圆场。“我很想给你照张相。”李中乡转回头说。“为什么？”欧阳滢问。“我只有妈妈一个亲人，妈妈说，如果我找了女朋友，一定要寄张照片给她看看……”欧阳滢没想到李中乡是用这种方式捅破了两个人感情之间的窗户纸，羞得半天没说话。李中乡小心翼翼地问“你不愿意？”“我愿意。”欧阳滢低头说，“可报社规定不许用公家胶卷给私人照相啊……”李中乡胸有成竹地说：“相机里的胶卷已经拍完了。因为胶卷前后会稍多一点，计算准确的话可能还会拍半张照片……”“半张也行啊，只要把脸拍全了就行！”欧阳滢急忙说。
第二天中午，趁休息的时候，欧阳滢和李中乡来到村外的树林边，照了半张照片。李中乡很快把照片冲洗出来，欧阳滢这才知道，摄影包里的黑布包里面包的是相纸，盒子里装的是冲洗照片用的显影、定影药。虽然只有半张照片，但是正好把欧阳滢的脸部全都照上了，她一脸灿烂的笑容，对幸福充满了渴望。“我把照片寄回给妈妈看看，我想妈妈会同意我们的婚事。”欧阳滢把脸深深地埋在李中乡的怀里……
李中乡回到部队不久，抗战胜利了。
欧阳滢没有等到李中乡回来，他在一次战斗中牺牲了。地方军区给欧阳滢送来李中乡牺牲的通知，直到这时，欧阳滢才知道李中乡是日本人，家住在广岛。他原来的名字叫藤田一郎，取中国名李中乡是他把中国视为自己的故乡。在被八路军俘虏后，他加入了由日本人成立的反战同盟会，后来作为战地记者投身到抗战之中。尽管说中文很流利，口音还是有一种日语腔……
又过了半个月，欧阳滢收到一封从日本广岛退回的信件。退信单上的理由是“收件人在原子弹大爆炸中身亡，信件无人接收”。欧阳滢打开信封，拿出里面的半张照片。照片后面写着：
“妈妈，我想留在中国和欧阳滢结婚。”
血性
柱子的媳妇被鬼子兵给强奸了，她跑到村子东头投井自尽。村民们都很感慨，这是个有血性的女子！
从小就和柱子在一起玩的栓子对柱子说，你是个爷们就拿刀和鬼子拼了！
柱子满脸的无奈和苦笑，小胳膊拧不过大腿啊！栓子“呸”了一口，狠狠吐在地上，你还算是个男人吗？转身愤愤地走了，从此不和柱子来往。
村里的人都看不起柱子，这样的奇耻大辱，男人怎么能咽下这口气啊！柱子竟然忍了，白活一回啊！
日本人占领了县城，沿着公路修炮楼，经常有鬼子兵出来骚扰村民。
后来，日本人要在各村成立维持会，帮助日本人做事，维持秩序。没人给维持会做事，那是当汉奸，谁干这个祖宗八代都挨骂。
令人想不到的是，柱子自报奋勇要当村里维持会的会长！
村民当柱子面骂他，你媳妇是叫鬼子祸害死的，你不报仇，还给鬼子做事，你不如一条狗啊！
不管村民们怎么骂，柱子是王八吃秤砣，铁心当这个维持会的会长。
没地方办公，他在自己家的院门口挂了一块牌子：“槐树村维持会”。
挂出这块牌子以后，就没有人从他家门前走过。
柱子在村里走，一群孩子跟在他屁股后头骂，汉奸！汉奸！还有的孩子往他身上扔石头。
柱子毫不理会，照样当维持会会长。
一个小队的日本兵驻扎在县城里。龟田小队长很欣赏柱子，拍着他的肩膀，大大地好啊！
日本人要“以战养战”，来到村里的维持会，要柱子在村里征集粮食供给日本人用。柱子不敢怠慢，手里拿了一只破锣，一边敲一边喊，谁家有粮食要赶快交出来，日中亲善啊！村民把大门紧闭，骂他，日你奶奶的，要亲善你自己去亲善，媳妇都亲善死了，还给鬼子卖命，你狗都不如啊！
村民们把粮食藏了起来，没有一个人交粮食。
三天过去了，龟田小队长领着几个鬼子和伪军到村里来，在柱子家不知道和他嘀咕了一些什么。柱子就带着龟田到村后面的山里去了，村民们埋藏的粮食大部分藏在那里。
村民们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果然不出所料，柱子带着鬼子把藏在一个山洞里的粮食找了出来。那是村里地主宋老财家藏在山洞里的，叫鬼子一锅端了。宋老财在村里名声不好，经常欺压穷人，大家恨得慌。可是，他再不好也是中国人啊，把他的藏的粮食交给日本人也不行！
村民们骂柱子，不是人！
日本人喜欢啊，当着村民们的面，龟田小队长夸柱子大大地好，还给他一叠钞票，作为奖金。还说，只要与我们日本人友好，金票大大地有。柱子点头哈腰，就像哈巴狗似的。
柱子看到村民们的目光像利箭一样，恨不得一下宰了他。柱子害怕了，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只火铳，里面装了火药，扬言谁要是想和他动手，他就不客气。宋老财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有这个胆和鬼子斗啊，别在乡亲们面前耍威风。鬼子怎么不日你娘呢，你这个遭报应的东西！
“嗵”地一声，忍无可忍的柱子朝天放了火铳，眼睛都红了，怪吓人的。村民们忽地一下散开，各自跑回了家。剩下柱子一个人骂大街……
柱子在村里成了孤家寡人。他最常去的地方就是村东头那口井，他媳妇自尽的地方。有人看见他围着井口转，嘴里唠唠叨叨不知道说些什么。
不久，日本鬼子要进山扫荡，龟田小队长带着一小队鬼子驻扎在槐树村，为进山扫荡的鬼子兵做后勤保障。
柱子带着两个鬼子兵来到宋老财家，要他家的一口大肥猪，慰劳鬼子兵。宋老财狠得牙齿咬得咯咯响，恨不得一口吞了柱子。你他妈的这么就与我过不去呢？柱子说，这次我不白要你家的肥猪，用日本人上次给我的奖金买还不行吗？说着，把钞票塞给宋老财。看着凶神恶煞般的两个鬼子兵，宋老财敢怒不敢言，眼睁睁看着柱子把一只大肥猪赶走了。
柱子亲自拿着杀猪刀把肥猪宰了，切成大块，下到大锅里去烀。龟田小队长非常满意，伸出大拇指夸奖，柱子，你是日本人真正的朋友。
柱子笑嘻嘻地说，我从镇上酒馆倒腾来一个烀肉的秘方，是用十八种草药配的，用这个烀肉，猪肉格外香。他拿出一个装草药的药包给龟田小队长看，然后把草药包放到了烀肉的大锅里。
猪肉烀好了，盛到三只大瓦盆里，“呼呼”冒着热气，闻着就香，叫人流口水。几个鬼子兵早已亟不可待，伸手要抓烀好的猪肉，被龟田小队长伸手拦住了。他把柱子叫过来，指着盆里烀好的猪肉说，你的手艺大大地好，我的奖励奖励你，吃吧！
柱子看看龟田小队长，依旧笑嘻嘻地说，你这是不放心我啊！好吧，吃就吃！他从盆里抓起一块猪肉，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一边吃一边吧嗒着嘴，好吃，真香啊！
看着柱子大口吃猪肉没事，鬼子兵早等不及了，一拥而上，争抢着拿起盆里的猪肉，狼吞虎咽。龟田小队长看看柱子，也放下心来，从盆里拿起一块猪肉，用刺刀切下一块放进嘴里，确实香！禁不住又切下一块……
不一会儿，风卷残云，三只盆里的烀猪肉全进了鬼子兵的肚子里。
龟田小队长忽然觉得肚子难受。不应该有事啊，如果有问题柱子敢第一个吃吗？他抬头看看柱子。
柱子看着龟田小队长依旧嘻嘻地笑，两股黑色的血从他的鼻子里流下来，滴到地上。
完了！两个字在龟田小队长心里一闪而过。他伸手想去掏枪套里的手枪，手已经不听使唤了。
龟田小队长倒在了地上，他浑身抽搐的的时候，心里也没想明白，柱子为什么不怕死呢？但他知道，这一定是柱子早就精心策划好的，为了这一刻，柱子一定等了好久好久……
村民们没有想到，当“汉奸”的柱子竟然会这么有血性！
镇子上来了一个老中医，他和村民们说，他必须来给大家解开谜团。
当维持会会长，是柱子复仇的第一步，必须要取得鬼子的信任。
到山里去搜找粮食，柱子是迫不得已。如果不带领鬼子找到宋老财的粮食，龟田小队长就要实行“三光”政策，全村人全部无家可归。柱子没办法，只能“丢卒保车”。
柱子拿着龟田小队长给他的一半奖金，找到老中医，让他给自己配一副毒药，用这种毒药烀肉要有香味，人吃了不能马上死……
另一半奖金他买了宋老财的肥猪。这些应该都是他计划好的。
从媳妇投井那时起，柱子就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他不和任何人说，委屈的眼泪往自己一个人肚子里流。乡亲们越恨他，鬼子才越相信他，才能给媳妇报仇。为了这个目的，他必须忍！
从老中医那里拿走毒药的时候，柱子和老中医说，等自己去找媳妇的时候，求你老人家到槐树村去一趟，和村里的老少爷们把事情的原委说清楚。不能自己死了，还戴着一顶“汉奸”的帽子……
全村人都跪下了……
哭声震天动地……
村民们把柱子和他媳妇合葬在一起，在墓前立了一块很大的石碑。上面镌刻四个大字：
“血性双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