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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子进村【散文】
2015年08月24日 14:42

鬼子进村

/周广震

 

 

2015年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我对那段沉重历史的兴趣也便骤然浓厚起来;尤其是听说日本天皇的一位远房表弟就死在这里时,我的兴趣达到了极点。为此,我还特意跑到县志办去查阅相关史料,果然在一册日本人遗留的资料中,找到了有关日本天皇的表弟铃木又兵卫1943616日死于县城的记载。但可惜的是,日本人并没有记载铃木又兵卫是因何而死。只有极为简短的皇弟铃木又兵卫少佐病故区区几个字而已。

日本人做事,一向以细腻著称,怎么可能如此轻描淡写地记载一位身在战区的现役皇族成员的死讯呢?倘使铃木又兵卫真是病故,日本人是没有理由吝惜笔墨多记几笔的,之所以会含糊其辞地只记下寥寥几笔,唯一能解释通的,就是铃木又兵卫是非正常死亡,因其皇族身份,才讳莫如深的。为探其根源,我又继续查阅,很快便发现了疑点。就在铃木又兵卫亡命的同一天,日本人居然血洗了离县城仅二十里地的华庄村。这就不能不让人展开联想,日本人为什么要在一位如此重要人物亡故的当日,分散精力去二十里外的华庄村屠杀那些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呢?难道这仅仅是巧合?还是两者之间存在某些必然的关联?在我心目中,我坚信两者之间一定存在着某些必然的关联。为了证实我的猜测,我决定亲自去趟华庄村。

但一一此华庄村已早非彼华庄村。

根据日本人遗留下来的史料,当年的华庄村早已被小鬼子屠村之后付之一炬了。不问可知,现今的华庄村是在随后重又聚积人气而自然形成的。对于这段历史,县志上是有明确记载的。全国解放后,迁入华庄村定居的第一位村民是位名叫华永贵退伍兵。县志还明确记载,华永贵也是华庄村屠村时的唯一幸存者。只是那场战争距今已经过去了70年,华老先生如若还健在的话,也已经是九十多岁的老人了,也不知老人还能否记住当年的事情呢?

值得欣慰的是,老人依然健在,不仅精神矍铄,而且生活还能自理。就冲这个精神头,老人也不会失去对往昔的记忆。可当我说明来意,老人却立时扳起了面孔,用不容置疑的口吻生冷地对我说,以前的事我都忘记了。

可凭着直觉,我感到老人是绝对不会忘掉那段往事的。老人之所以会这么说,其中一定是另有隐情。果然不出我所料,老人不愿提及那段往事,是因为那段往事里有老人不堪回首的记忆。看在我几次三番诚心登门拜访的情份上,老人终于流着眼泪向我讲述了那段令老人家痛心疾首一生的往事。

 

咣咣咣……

村东头传来了一阵铜锣声。不用问,大伙儿就知道是伪会长史有富又有新的条例要发布了。

果不其然,随即便听到史有富扯着那副破锣嗓子喊了起来,老少爷们都听好了,为了大东亚共荣,为了共建王道乐土,大日本皇军有令,每家每户再加征50斤粮食。限三日内缴纳,有胆敢抗令不尊者,将一律按经济犯查处。

村头的房檐下,正好有十几位村民聚在一起乘凉,猛听到小鬼子又要征粮,都惊得站了起来。尤其是华永贵,媳妇儿翠萍正怀有身孕,家中的那点儿粮食,几乎都是掺着野菜吃,并且一掺就是一半,即便是这样,他自己也从来舍不得敞开肚皮吃一回饱饭,就是这样,还不知道能不能挺到秋收呢,哪承想小鬼子又要来征粮,这不是明摆着不给人留活路吗?胸中的无名火立时涌向脑门,一个箭步迈过去,拦住史有富的去路,怒不可遏地骂道,史有富,你他妈的嚎丧呢?

史有富吓了一大跳,半晌才回过神来,脸儿一沉说,史有富三个字也是你叫的?

华永贵说,我还就叫你史有富了,你能把我咋样吧?我不但叫你史有富,我还要骂你史有富是小鬼子的走狗,是汉奸。你不知道老少爷们家里都啥情况吗?这离秋收还有两个多月,你让老少爷们上哪儿去弄粮?

史有富啧啧两声说,看不出你小子还挺仪义,还知道为全村的老少爷们着想。我是汉奸,我是走狗,你是大英雄。成啊,有什么话你别跟我这汉奸,走狗说呀,有本事你找皇军说去呀?

华永贵气得直哆嗦,你以为我不敢?

史有富冷笑说,天底下还有你华永贵不敢做的事吗?县城离这儿二十里,县城放个屁,这儿就能闻到。去县城的路不用我告诉你吧,知道就赶快奔县城去吧?就别在这儿和我瞎耽功夫了。也不等华永贵回话,便伸手推开华永贵,大摇大摆地走过去。边走边还吐了口唾液说,我呸,还想跟皇军去说,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是副啥德性?

华永贵就想追上去扼史有富几个大耳光,才回身追上去一步,就被另几人拉住了。大伙纷纷劝道:

少说一句吧,永贵,有富也是没法子啊。

谁说不是了,有富还不是为了混口饭,要不谁愿意给小鬼子做事呢?

这天杀的小鬼子也是,这不是把人往绝路上逼吗?

劝住华永贵,大伙也都没了乘凉的兴致,一个个边摇头边叹息地朝自家走去。

经过大伙这么一劝,华永贵也没了脾气。想想也是,要不是为了混口饭,谁愿意背上汉奸的骂名呢?也跟着叹息了一回,愁容满面地走回家。进门一眼就看到了储粮缸,打开缸盖,抓起一把生米便塞入口中。

翠萍不知所以,上前抓住华永贵的手臂问,你是不是疯了?生米就往嘴里填,这不是糟蹋粮食吗?

华永贵挣脱翠萍,又向口中填了两把说,老子这也叫糟蹋粮食?交给小鬼子才叫糟蹋粮食呢。

翠萍问,你这是咋了?

华永贵颓然地坐到地下说,小鬼子又要征粮了。翠萍,你说这日子,咱可咋过呀?

翠萍幽幽叹了口气说,还能咋过?人家咋过,咱就咋过呗。

华永贵流泪说,话是这么说,可你现在是多身板呀。

翠萍苦笑着扶起华永贵说,已经这样了,愁也没用。天底下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永贵,你放心吧,只要别人能挺住,我就能挺住。

华永贵凄然一笑,轻轻揽过妻子的肩头说,你就不用再安慰我了。都是我无能,才让你怀着身孕跟我受罪。翠萍,你放心,等以后,等咱们富裕了,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

翠萍顺势将头靠在华永贵的胸前,感觉心中甜甜的。

 

在华庄村,即便是史有富没当维持会会长之前,也没有谁敢这般不尊重他。恨得史有富把正事儿都忘了,拿着铜锣一直走到村西头,直到听到有个孩子叫他二叔,才警醒过来。

喊史有富二叔的孩子叫虎生,是史有富没出五服的本家侄子,也是史有富最喜欢的本家侄子之一。见到这个本家侄子,史有富就高兴,也就把刚才的不愉快忘在了脑后。笑眯眯地招手唤过虎生,抚摸着虎生的头问,咋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虎生举起手中的小篮子说,家里没吃的了,我到这儿来挖野菜。

史有富鼻子一酸,强笑说,咱虎生真是个好孩子。

叔侄俩只顾说话,竟然谁也没有注意到有两个鬼子和一个翻译官正朝这边走来,待到发现,双方已只有10几米的间距,吓得史有富铜锣落地,转身就想往村里跑。还没等迈开步子,鬼子和翻译官的枪口已对准他。

站住。

史有富哪敢再跑,连忙高高举起双手说,太君,太君,千万别开枪,我是良民,我可是大大的良民啊

鬼子持枪近前,吓得史有富两腿发软,头顶冒汗,连声说话都觉不利索,太太君,我可可真的是良良良良民啊。哆哆嗦嗦地转回头,却猛地发觉,那个鬼子军官居然有些眼熟,仔细一认,可不正是铃木小队长,一棵悬着的心才落地。但两手却不敢乱动,仍高高举过头顶说,太君,太君,您不认识我了,我是史有富啊。

铃木也认出了史有富,示意鬼子兵和翻译官收起枪,笑着拍拍史有富肩头说,你的,良民的,大大的。

史有富拾起铜锣,点头哈腰地说,我良民的,大大的,大大的。忙又回头向虎生施眼色,让他赶快回村报信,说,虎生啊,你赶快到二叔家,让你二婶杀只鸡炖上,就说有贵客登门了。

铃木听翻译官译完,笑着坚起大拇指说,你的,良心的,大大的好。

史有富陪笑说,谢太君夸奖。

铃木突又把脸儿一绷,问起征粮的事来。

史有富说,请太君放心,一切还算顺利。

铃木满意地点点头,并再次坚起大拇指说,呦西,你的,皇军的这个。

史有富赶紧说,愿为太君效劳。突地心中就是一动,暗想,这话还是先别说死了,华永贵那个愣头青刚才还冲着我发脾气呢,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教训教训他。话锋一转说,不过,不过,好像华永贵有点儿不情愿。

铃木大怒,脸上现出杀气说,八嘎,华永贵,良心的,大大的坏了。往村中一指,你的,带路。

史有富心头一惊,便有些后悔,不该在鬼子面前胡乱说。但话已出口,无可挽回,只得战战兢兢引着鬼子来到华永贵家门前。史有富刚要敲门,却被铃木伸手拦住。

铃木指指脚下,你的,明白。

史有富陪笑说,明白,明白。史有富正愁没法脱身,眼见翻译官和鬼子推门进院,自己也忙不迭去通知村里的老少爷们,鬼子进村了,赶紧把家里年轻的女人藏起来。虽说之前史有富已暗示虎生通知了,可虎生毕竟还是个孩子,哪能让他放心的下呢?

 

华永贵还没搞明白是怎么回事,鬼子便已破门而入。见到鬼子,吓得翠萍连忙躲到华永贵的身后。

见屋里有女人,铃木喜出望外,顿将满腔的怒气抛到九霄云外,伸手拉开华永贵,色迷迷地看着翠萍说,花姑娘,皇军的喜欢。

慌得华永贵连忙拉住铃木说,太君,太君,您不能啊。

小鬼子和翻译官早冲了上来,用枪逼住了华永贵。面对黑洞洞的枪口,亮闪闪刺刀,华永贵只能无助地退到一边。

铃木迅速脱去上衣,不容分说扑到翠萍身上。

翠萍奋力挣扎,畜生,放开我,放开我。

可女人的力气毕竟有限,尤其是翠萍还怀有身孕,挣扎几下便被铃木压在身下,撕烂了身上衣裤。

看到媳妇儿被鬼子欺凌,华永贵的心都快碎了。但面对黑洞洞的枪口,亮闪闪刺刀,他还能做什么?

翠萍已经没力气再挣扎了,躺在那里,只剩下无声地哭泣。

小鬼子和翻译官大笑着把目光转移到铃木的身上。

听不到翠萍的声音,华永贵吓坏了,以为媳妇儿让鬼子祸害而死。媳妇儿死了,孩子没了,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胸中的怒火燃烧到极点,趁小鬼子不注意,猛地跳起来,夺过小鬼子手中枪,大喊一声,刺入铃木的后心。铃木哼也没哼,便一头栽倒在翠萍身上。

事出仓猝,小鬼子和翻译官都蒙了,就连手刃铃木的华永贵也有点儿蒙,端着带血的刺刀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

关键之时,还是翠萍反映的快,奋力推开铃木,冲着华永贵喊,永贵,快跑。

华永贵一醒,连忙扔下枪,夺门而逃。

到底还是小鬼子训练有素,一缓过神来,便先将枪拿在手中,追出门外之前,还不忘照翠萍的头上开了一枪。

听到枪响,华永贵便心知媳妇儿没了,但此时已经顾及不得这些了,出了门,便一直朝村口跑。不想跑的急了,迎面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定了下神,才看清是伪会长史有富。

史有富也看清了华永贵,呲牙咧嘴地问,你瞎跑什么?

华永贵说,我把鬼子杀了。

史有富便觉脑袋嗡地一声变大了,顿足说,我说咋好像听到枪响。你这回可给全村闯下大祸了。

华永贵说,现在咋办?

史有富说,还能咋办?你赶快跑哇。

华永贵说,我跑了,你们咋办?

史有富说,你留下来能有啥办法。听叔的话,赶快跑,跑的越远越好。

华永贵点头,才跑出村口,身后便又传来几声枪响,也不敢回头,便一口气跑进了前面的一片小树林。没过久,华庄村方向便升起一股浓烟……

 

我有些兴奋,看来,我猜测的完全可能就是事实,日本人之所以语焉不详,就是因为天皇的表弟强奸村妇而被老人杀死。我激动地抓住老人的双手说,您知道您那天杀死的是谁吗?您杀死的可是日本天皇的表弟。

老人没有半点惊喜,只是淡淡地拭去眼角溢出的一滴泪花说,我杀死的就是日本天皇,也抵不活华庄村死去的八百多父老乡亲。

我被老人的这句话震撼了。这就是战争给那代人造成的心灵创伤。虽然时间早已过去了一个花甲子,但战争给那代人造成的心灵创伤却仍旧难以抚平。

我还了解到,老人在逃离华庄村后不久,便成为了一名八路军战士,抗日战争结束后,老人又先后参加了解放战争和朝鲜战争,直至朝鲜战争结束,老人才复员回到了华庄村。老人虽在战争中幸存了下来,但老人却再也没有娶妻。

我开始有些后悔,不该执著地去探寻那段业已尘封七十余年的历史。如果不是我,老人或许就会平静地将那段业已经尘封七十余年的历史带进坟墓中。我想,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再去打扰老人,而是把这一事件如实地记录到县志里面去。我想,这才是我责任。虽然这一笔很平淡,虽然这一笔缺乏浓墨重彩,但她毕竟是我们的先辈们曾经真实经历过的,刻骨铭心的惨痛历程。

来源:征文大赛